母亲是她兄弟姐妹中的老大，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初，当时的埃及社会仍然封闭，重男轻女。母亲和祖母一道承担教养比她小的弟妹，我至今记得小舅舅结婚前还称呼我母亲“小妈妈”。
母亲出生在开罗，祖父和祖母都是半文盲，只受过小学教育，没有完成学业。当时埃及大部分中产阶级家庭的女孩上完小学以后，都会呆在家里，等待有人向她们求婚。而中产阶级家庭的男孩更喜欢去打工挣钱。我祖父做了一些我不知道的工作，但我知道他在开罗的一家基础设施公司工作。
祖父和祖母有亲戚关系，尽管祖父的条件比较差，但他很容易就跟我祖母结婚了。祖父娶祖母时刚刚满18岁，而祖母只有14岁。
祖母结婚之后连续生了三个孩子，孩子都是在出生后的几天就死了，直到祖母16或17岁时才有了我的母亲。按照我们现在的标准，祖母是个孩子妈妈。
在母亲的成长中，她对自己有了更大的希望，她一边和祖母工作，一边坚持上学。但她总是受到祖母的严厉批评，祖父很爱他的六个孩子，他没有祖母那样男尊女卑的想法。
后来，母亲获得了心理学专业的大学学位，在那时候，这是一个非常高的学位，虽然没有人指望她在这个社会中成功，但是她的家庭只有她一个人获得了这么高的学位。母亲也一直在鼓励她身边的人努力学习，这是为了消除他们心中对她的嫉妒之火。拿到大学学位后，母亲在一所学校当老师，直到她有机会在瑞士短暂地工作，当时母亲觉得这是一生中能改变命运的机会，但我祖母拒绝让她单独出国，在她们经历了很多的争论之后，母亲终于出国了。母亲曾告诉我，当时她很高兴能够尝试自由的滋味，那是她第一次远离一个总歧视女人的家庭。在国外呆了一年半，但美丽的梦很快就结束了。有一天，我祖母给我妈妈寄了一封信，催她回开罗。尽管母亲不肯回家，但她尊重祖母，无奈之下，只得服从祖母。
母亲回去后，祖母强迫她留在开罗，母亲当时已经26岁，还没有结婚，她必须尽快结婚，否则亲戚要说她坏话。母亲接受了祖母的决定，再也没有离开过埃及。
母亲回到她家附近的一所学校当老师，直到有一天我父亲看到她，当时他是我小舅舅的老师。有一天，我的小舅舅和一个同学吵架了，校长打电话让家长来解决冲突，母亲就替祖母去了。
父亲第一眼就爱上了母亲。我有一次问父亲如何一见钟情的，他说他从来都不知道答案，但当他看到母亲时，他的心平静了下来，他觉得幸福就在那个美女手里，他能拉我母亲的手，就会掌握幸福。父亲是个很不错的男人，母亲也很幸运有一个这样的男人做她的丈夫。
母亲很优雅。她以前为自己缝制衣服，受到法国时尚的影响，她喜欢穿长及膝盖以下的裙子，她个子不高不矮，圆脸、白皮肤，栗色的头发，大眼睛，在埃及人看来，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子。母亲知道她的眼睛是如此美丽，所以她总是对我们自豪地说：“你们遗传到了我这美丽眼睛。”我父亲的心从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被我母亲的影子缠住了，父亲黑皮肤、非常瘦，当时32岁，是一个非常著名的地理学的老师，他的同事甚至称呼他“活地图”。
祖母祝福这段婚姻，她说母亲永远找不到比我父亲更有道德的男人。确实是，父亲最大的优点是为人厚道。直到18岁，我才了解了父亲。他是如此神秘，但母亲总是能解出父亲所有的谜题。他不太爱说话，具有不动声色的脸，但在他的言行中很容易感受到对我母亲的爱情和尊重。他说过爱我母亲胜过生活的一切，而娶她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幸福。
母亲性格与父亲相反，她说话声音大，喜欢出去玩，脾气暴躁，一旦她生气了，就会像火山一样喷发，但是很快就冷静下来。她非常活跃，当她醒来时家里的人都要起床。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趣的是，母亲的性格变得像我父亲，同时我父亲的脾气慢慢变大了，他们俩好像互换了性格。
母亲生了四个孩子，三个女儿一个儿子，生我弟弟之前母亲忍受了不少祖母的责备，看了不少祖母的脸色。可能母亲当时也渴望祖母的认可，才怀上了第四个孩子。我祖母曾说过：“没有生男孩的女人跟不生育的女人一样。”祖母的话很难听，母亲为了证明自己只有一条路，就是生男孩子。母亲其实没有把祖母的话放在心上，但有时祖母对孙女的歧视令母亲不快。母亲对待男女平等的态度一直存在于她的行动中。
母亲不在乎存多少钱，她常对我们说：”你们是我一生中所积累的财富，你们比钱值钱。”在母亲身上我学到了无数的品质。
母亲教我在逆境中学会坚持，我家经历了很多的困难。父亲出国工作时，母亲独自照顾一家老小，还要上班。白天她工作繁忙，晚上的时候熬夜照顾我们，父亲不在家的日子她都没有安全感。父亲离家很远，那五年，她在家庭教育中扮演父亲和母亲的双重角色，有时候她不得不态度严厉，她从不放纵任何事情。父亲回国之后，我把他当作一个陌生的客人对待了好几年，无论有大小事儿，都只征求母亲的意见，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习惯父亲是家里的一个成员。一直到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母亲的影响涉及到我生活的每一分钟，在母亲身上我看到了爱的榜样和我尽力避免做的人，这种自相矛盾的感觉很奇怪。我想保持她的坚强和毅力，我想像她一样为人慷慨大方，我想像她一样能忍受艰难困苦，成为一个坚强的人，我想自己的孩子爱我就像我们爱母亲一样。但我不想像她那样屈服于家庭决定或社会观点，我不想像她那样为了家牺牲自己。
尽管我心里对母亲有着这些矛盾的感觉，但随着时光流转，我觉得我不是她的女儿，而她好像变成了我的女儿，好像我们互换了母女角色，现在我是那个建议她好好照顾她的饮食习惯以保持健康的人，我是那个她生病的时候就被吓坏的人。现在她就像我的孩子一样，我永远不想让她离开我。
我母亲生我气时就说：“你还没有经历过母性的感觉，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担心你，我每天都有多想念你……”
很多人认为女人生孩子之后才有母性的感情，但他们不知道女人无论有没有生孩子，父母年龄大了之后，父母在她心里像孩子一样，她希望他们长命百岁。
小时候我更听母亲的话，她很会用眼睛说话，家里的人都能读懂她的眼神，比如当我的朋友们求我母亲让我跟他们出去度假时，我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想说什么，她的眼神好几次使我在我的朋友面前主动拒绝去玩。但当她看到我们中的一个受伤了，即使是轻微的伤害，或者当她祝贺我们中的一个成功时，她的眼睛里也闪烁着热泪和温柔。
直到我长大后，母亲才善于用语言表达她的感情，她才给我说了很多赞美和鼓励的话，但是她的隐藏的感情和支持从小到大一直陪着我。
母亲年轻时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七点上班，后来母亲成了一名心理咨询师。
她在女子学院工作，那里的学生都很尊重我母亲，她们又怕又爱她，因为她对待女学生时能够在坚强和灵活性之间取得平衡。
她在工作中看到了很多青少年面临的问题，她想保护我们。母亲一直对我说：“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你可以做傻事犯错误，但要告诉我，你不必瞒着我，因为我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支持你做任何事的人。”这句话搭起母亲和我之间的信任桥梁。从此，我不害怕告诉母亲我想做的任何事，我在她面前大胆地交谈，不怕她的反应。母亲把这样的信任与责任放在我肩上，也就是说，永远不要背叛她的信任，这又大又重的责任确实帮我避免了很多错误。
母亲的尖锐性格越来越灵活和简单。在母亲身上我又发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孩般单纯的心。有一个我没有理解过的埃及名言说：“父母比起孩子更偏爱孙子”，直到我看到我母亲如何对待家里的孙子。
有一天她给我打电话，哭得很厉害，我被吓坏了，我以为开罗的天塌下来了，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你侄女生病了，从昨天起就没吃东西了。”我觉得有一杯冷水洒在我的心上，我喘口气笑着说小孩子都是这样，每一段时间要经历健康的小问题。
我母亲跟世上所有的母亲一样，没有做她们想象里的理想的母亲，但对我来说母亲的伟大就是没有让我受委屈，她没有像祖母那样重男轻女，母亲不是那个时代女性的扭曲版本，我可以说，尽管她不是完美母亲，但她成功地成了最好的她自己。
作者简介：艾小英 （Mehad Mousa ）西北大学埃及籍博士生，胡宗锋教授翻译团队成员，疫情期间她和西北大学外国语学院的赵悦清博士一起翻译和出版了阿拉伯文《新型冠状病毒肺炎防控50问》，她翻译的阿拉伯文《贾平凹散文选》和《中国传统文化习俗》已经在埃及出版。2021年 6月5日，应邀参加由来自14个国家的21位在华青年组成的“国际青年领袖对话”参访团，前往“国际青年中国行”第三站——四川，感受巴蜀传统文化与城市创新活力，探索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发展，并接受央视采访。
编辑：金苗 责编：寸化 终审：吴汉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