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雷艳平
老家祖宅前几年被拆了，河湾上坡已建起了许多新宅。一式楼板房，还有两层的，白瓷砖贴面，铝合金门窗，砖墙护院，现在流行的那种。原来的土路变成了柏油路，平展展从村前通过。
老家，在我眼里陌生起来。
我走向旧时居住过的地方，走向河湾，寻找属于我记忆中的东西。
老屋没了，彻底没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刨成了一块平地，这块地种上了玉米。时值严冬，割过的玉米茬留在地里，被一层薄薄的积雪寂寞地覆盖。
我转向河湾，去看河堤上那棵老柳树。
多年前回来时，就知道那棵老柳树死了，成了朽树桩。但我每次回来都会去看它，它承载着我童年太多的记忆。
这棵柳树从活着到枯死，已有百余年历史。八十二岁高龄的三婶说，她嫁过来时，那棵树就长在河堤上。
虽然成了朽树桩，但没有人动过它，在人们眼里，它是守护河流的神。
童年的我经常坐在这棵柳树上，因为它树干倾斜向河里，很好往上攀爬。冬天，我常常是躺在粗壮的树干上晒太阳，打呵欠，伸懒腰；夏天坐在树干上遮阴凉，捉蚂蚁，扯下柳叶闻闻它苦涩的清香，用茂盛的柳枝编个遮阳帽戴头上。高兴时坐在树干上摇晃着两条悬空的腿，低头看着汩汩流淌的河水，晕晕眩眩的，有一种飘着、悬着、浮着的感觉，恍惚是坐在船上；受了气，或被家人责骂，一人偷偷爬上那棵柳树伤心地呜呜咽咽哭鼻子，眼泪抹在树干上；干完活后，提着满满一筐柴或猪草，放在树旁，爬上树干望着天空飞过的大雁，思绪会跟着大雁飞向遥远的地方……
那时的柳树多年轻啊！躯体健壮，枝繁叶茂，虽然树干倾斜，可树冠茂密。喜鹊在树上垒窝，鸟儿在枝间嬉戏，就连过往的蝴蝶和蜜蜂，也会依恋地绕着树冠翩翩起舞。
那时柳树年轻，河也年轻，河里满满流着水，一不注意就会溢出河床，淹没两岸的庄稼。一遇急雨或暴雨，两岸的庄稼便遭了殃，河流就像一个脾气暴躁的年轻人，咆哮着、翻滚着，把两岸的庄稼一抹而光。
几十年过去了，岁月的风霜剥蚀了我，也剥蚀了柳树，剥蚀了河。我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柳树枯干成了朽树桩，河流像一个快要流尽眼泪的老妪，河身越来越瘦，河水越流越细。河床两边的杂草一到夏天疯了似的长，走出几米，回头就不见了河。
从什么时候起，柳树完全枯了，就像一个沉默寡言严重驼背的瞎眼老人，黑黢黢立着，枯朽的身躯上再也长不出新叶，朽木上竟生出绿绿的苔藓。
现在的我，真想再爬到你的躯干上，找回童年的感觉。可我知道你已再无法承受我的重量，“咔嚓”一声会断掉或倒下。我久久端详着你，轻轻抚摸你枯朽的身躯，扑簌簌掉下一些朽木渣。我搓着手心里的朽木渣，不经意间一声轻轻的叹息，叹息声随风飘去。
暗中用力推推你的躯干，竟发觉你仍然坚如磐石不动摇。树干中间有部分木材还泛着腥红的颜色，难道还有树液流动？
久久盯着你，竟让我突发惊奇，你竟然矗立成了一尊雕像，一尊树雕，像一条龙，树冠枯朽的地方酷似龙头，正威风凛凛俯视着河流，我不由为之震惊。
也许你的前身是河里的一条龙，转世变成了河堤上的一棵树，盘根错节的手紧紧抓住泥土，固守着河堤，守护着河流。你威严着、俯视着，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河流神圣不可侵犯！
我明白了，你的躯体之所以倾向河里，那是你在拥抱河流，百年以来，心无旁念。
见证着河里的水越流越少，河道越来越窄，河流终有一日会断流，会消失，你一定流过无数次伤心的泪水。
我不知道你还要守望多少年，不能输送营养的老根依然眷恋地紧紧抓住泥土不放，颤巍巍支撑着腐朽的躯干，就这样半悬在堤岸边，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无法体会你的孤独和忧伤，也许百年以来，你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与河流的对话。
你要和我交谈吗？我听到你说，看着我老成一截朽木，你会嫌弃我吧？
不！老树桩，你给我一种固守、一种执念。这么多年生活在异乡的我，只要看到你，我就有一种落叶归根的归属感。你早已深入我的骨髓里，无论我走到哪里，在什么地方，坐在哪个房间里，哪个座位上，我其实一直都坐在你厚实的膝盖上。
时光是把无情的剑，祖父祖母坟头的草绿了又枯，枯了又绿。父辈们个个手拄拐杖苍老无比，故园我熟悉的东西已离我越来越远，逐渐消失。
我真想留住它们，不愿它们离去，不愿它们消失，哪怕一棵树，一块石头，一条小河，就像这棵老树桩，存在着，让我能看到它，摸到它。
老树桩，守望成一尊永恒的雕像，我深深地、深深地向你致敬！
编辑：高思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