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树民
岁月壮美如歌,岁月又沉重如山……
那是数十年前了,我参加工作不久,每月有了57元的固定收入。家里烧水做饭用上了煤炭,再不用我上山打柴出蛮力了。那年月,煤炭凭本本定点供应。家乡鲁桥镇的煤炭一来,村民、市民疯了似的,饿虎扑食一般纷纷给自己扒拉,风卷残云,转眼一空。等我闻讯从县上赶回去,只能望着没一点煤末的空场发呆,无奈,只好盯住县城煤厂。
县城离鲁桥镇不过十来里路,可是中间隔着一条又宽又深的清河河谷。翻越河谷有两条路:东路临履河坡,坡缓而长,要多走四五里路;西路龙桥河坡,坡陡却短,可少走四五里路。
平时上县城买煤,我总是走东路。时间多定在寒暑假,去时拉辆空架子车,车上坐着八九岁的大女儿燕燕。我排队开票、装煤,燕燕就帮着看车子。回家时,走临履河坡,下到沟底,花两毛钱,找个掀坡的壮汉或找位吆牛挂坡的老者,帮我将小山似的煤车掀上或挂上长长的坡顶。我驾辕,辕旁拴根粗麻绳,燕燕用嫩稚的肩膀在前边拽着绳拉梢。从坡顶到家,一大半路是慢上坡,步步都得用力,走不了几里,浑身就大汗淋漓。累是累点,到底比当年上山下沟打柴再奔波成十里担回家轻松多了!我身强力壮,尚无所谓,只是苦了大女儿燕燕。暑假倒好说,拉到半道,碰上路边瓜棚,给燕燕买两牙儿西瓜解馋。看着燕燕狼吞虎咽的样子,我一边用手绢擦着女儿脸上的汗,一边用大草帽给女儿扇着凉,虽然舍不得给自己买一牙儿尝尝,心里却是甜滋滋的。寒假就不那么惬意了,北风扑面,天寒地冻,再累半道上也不敢歇,赶回鲁桥镇,在十字口供销社给燕燕买一毛钱的水果糖,算是奖赏。燕燕懂事,拿着少得可怜的那几颗糖回家,总不忘给她奶奶嘴里填一颗,给她妹妹虹虹嘴里塞一颗。
有一年初夏,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从县煤厂买了满满一架子车煤,仗着年轻气盛,又看一起拉煤的几个妹妹都是硬劳力,不听劝阻,执意走西路龙桥河坡。下坡倒不怎么艰难,我仰着车辕,几个妹妹往后拽着绳子,从磨盘石铺成的坡道上慢慢往下放,坎坎坷坷,车子像跳舞一般,弹掉不少煤块,只好边下边捡,过桥后上坡,磨盘石路,高低凸凹,坡陡路险,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我肩套襻绳,手握辕把,使出浑身力气,在妹妹们的推拉下,车轮东拐西拧,才极不情愿地转上三五圈。爬不多远,汗如雨下,车到半坡,停不能停,歇不能歇,汗蜇得眼睛生疼,也不敢抬起袖子擦拭一下。拽梢绳的妹妹,衣衫早被汗水浸透。后边掀车的妹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车轮每向上转一圈,都十分艰难。我的双脚像系着两个大铅块一样,千斤沉重。我紧咬牙关,“嗬嗬”地给车前车后的妹妹喊号子。眼看离坡顶只有十来步了,我两腿发软,眼前乱冒金花,手背上的汗水如爬满的蚯蚓,粘汗湿透的衣衫紧裹住几乎快要爆炸的身躯,我硬挺着不致跌倒。一旦我松劲跌倒,车前车后的妹妹就会有生命危险。万一失控的车子滑下去,栽下悬崖,就会砸死崖下开店摆摊的商家,后果不堪设想。
在我“嗬嗬”的喊声中,车轮一圈一圈艰难而缓慢地蠕动到了坡顶,刚到路旁平处,我就停下车子,像一头疲惫垂死的老牛,将散了架子的身躯,乱撂在路旁一家屋檐下的青石条上,汗水像小溪一样,从全身各处的毛孔向外流淌……
突然,我眼前闪现一片白光,上架一道彩虹,我的身躯向着彩虹飘升、飘升,飘升到一个十分美丽的地方,有山,有水,有云,有树,有花,有草,好像我当年打柴的崖畔、挖药的坡硷。我飘飞累了,仰面舒适地躺在松软的草坪上,嘴里噙一支小草梗儿,远望着高天流云,谛听着小鸟欢鸣。歇息片刻,我又飘飞起来,穿过绚丽的彩虹,越过翠绿的山岗,渡过闪光的小河,飞到一座云缠雾绕的深谷,谷内长满胳膊粗的树丛。谷畔遍开着各色小花的药材。远处、有一座悬崖,倒挂着一株千年古松,粗可环抱,虬干上生长一株硕大的灵芝,放射着神奇的华彩。我伸手欲采灵芝,不幸失足,坠下深谷,头脚不停颠动,耳畔呼呼生风,我想这下完了,谁知碰巧跌落在一层厚厚的树叶上。只觉眼前云开雾散,阳光一片灿烂……
我转动了几下眼珠,发现几个妹妹眼泪巴巴的。我问:“哭啥哩?”小妹抹着眼泪说:“你躺在那里,眼睛瞪得圆圆的,就是叫不言传,真能把人吓死!”
我心里明白,大概是体力用过极限,魂飞魄散,神离三界,濒死一回,阎王不敢收,又将我送还人间。我怕吓着妹妹,没敢实说,信口轻描淡写地胡诌:“我累垮了,稍稍眯瞪了一下。”
我爬起来,拉着煤车重新上路的时候,回头一看,我躺过的青石条上,留下了一个十分清晰的身形水印!
编辑:高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