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长吟
我工作室对面的秦岭山体上,有一个裂开的V形豁口,叫沣峪口。
秦岭北坡有72峪,72个豁口。每个口子都有山溪奔出,都有道路伸进。
沣峪口是其中最大的口子,西安到重庆万源的老公路(简称西万公路),就从这儿修进去,拐弯抹角、曲曲折折地爬到山顶,再翻来覆去,跌跌撞撞地落下谷底,然后再爬坡、再跌谷……终于越过秦岭梁、平河梁、吕河梁三座大山,才到达陕南深处的县城。
我常站在门前,望着沣峪口出神,那大山里边,藏着我太多的记忆。
从豁口望上去,几叠山脊层峦连绵,颜色由深变淡,视线由清晰到模糊,最远方最高处那个苍茫的峰顶,就是秦岭的主峰。在分水岭的公路边,有耸立的巨型石壁标记,向北的箭头写着:黄河流域;向南的箭头写着:长江流域。中国版图上的南北两大水系,是在秦岭梁上分界的。
秦岭梁的南边,有个叫旬阳坝的山坡上,坐落着宁东林业局,那儿树木参天,森林密布,桥是木头搭成的,房屋是木头垒起的,简直是一个木头的世界。从那儿经过,油松的香气四处弥漫,沁人肺腑。松鼠在枝头跳上跃下,野兔从路面迅疾越过,有时车不小心就会将散步的锦鸡压死。
西万路在秦岭山中蛇行,虽然两边风景峻美,但在我心中留下的记忆却是痛苦连连。30多年前,我从陕南深处出发,到省城西安求学,只有这一条公路出山。头天凌晨就上车,笨重的公共大轿车喘着粗气,在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深壑的狭窄公路上爬行,天黑了才到达山中的宁陕县城,便在车站外的小旅社住下。昏黄的马灯下,一溜儿通铺睡着几十个人,汗臭脚气呼噜声打嗝声杂糅在一起,使你难以入梦。第二天凌晨又爬起来上车,翻过主峰往下滑行的时候,急弯一个接一个,几乎每次我都要呕吐,心想赶快让我下去吧,宁愿走路也不乘这破车。可最后还得硬扛到底,出了沣峪口,看见大平原,路平车稳了,这才长长出一口气。
每年假期回家返校,我都得经受一翻折磨。
沣峪口也有壮烈的时候,那是20世纪的70年代三线建设修铁路,一辆一辆的大卡车将成千上万的学兵经过沣峪口送到陕南去,这些年轻学生身穿统一的绿军装,唱着歌儿情绪高亢,意气风发壮志凌云,把秦岭山中闹得热火朝天。可是,有些人一去不返,再也没有从沣峪口出来,他们将生命献给了悲壮的襄渝铁路。
当年,我的老师也是著名诗人党永庵写过一首长诗,就叫《沣峪口放歌》,我全文朗诵过,现在仍可背出几段:
有那么一条路呵,有那么一条路,
洒满了朝霞,铺满了锦绣;
有这样一支歌呵,有这样一支歌,
酿在我胸中,抖翅出歌喉……
现在,我要唱一唱沣峪口,
为自己唱,也为我们年轻的战友;
永远,我把它镂刻在心胸,
长征路上,刀风剑浪呵永不回头……
进了沣峪口,红旗云里抖,
山歌号子甜又脆,像把亲人怀中搂;
进了沣峪口,青山排队走,
飞瀑哗哗笑相迎,松涛阵阵喊“加油”……
我爱沣峪口呵,献上歌万首,
心潮拍天起,眼眶湿漉漉;
诗赞沣峪口呵,永远跟党走,
旌旗向未来,红日照寰球……
且不说诗的内容现在如何评价,但诗人的情感和诗歌的节奏饱满明快,极富感染力。当时很多年轻人读起这诗就泪流满面,精神振奋,激动不已。
现在,西康高速公路已经建成,过去的两天翻山车程,变成两个多小时就可平稳到达,沣峪口沉寂了,山中公路或将被慢慢废弃。
还沣峪口一片绿荫,还秦岭梁一个宁静,这无疑是正确的。
但我仍想,以后假若有机会,再重走一次西万路。
如今,又面对沣峪口而居住,看来这是天定的缘分了。
编辑:高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