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继宏
2002年年初,我参加完研究生考试,没有事情做,就让我哥帮忙在一家影视公司打杂。
编剧张东,也是我哥的同学,陕北人,阔眉深眼,却不修边幅。公司给他租了一间公寓,既是办公室,也是宿舍。我用了一周的时间把公寓打扫出能见人的模样,然后把他赶到浴室好好洗了个澡。等我再见到他的时候,发现他竟然还挺白。他有个朋友良子,据说是个编导,个子不高,爱穿一身西装。三十出头的人,却总装出老成的样子。两个人没事就在一起喝酒,从人生理想、壮志雄心开篇,却总在怀才不遇的愤懑中潦草结束。
春节过后,我听到两个人商量到陕北玩,便闹着要去。张东拗不过我,只好把我带上。良子不知道从哪搞来一辆面包车,还有一个人,叫小方,说是他的徒弟。我们简单收拾一下就出发了。
张东的家在榆林市的定边县。他们轮换着开车,我只管缩在后面呼呼大睡。等我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看不清路两边有什么,只能看到前面被车灯照着的一段短短的路。路很宽,我又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发现路两边没有树,十分开阔。“对,毛乌素沙漠。”张东有点自豪地回答,“马上就到我家了。”车在沙漠里又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张东有点沮丧地说:“呀,我好像找不到我家了。”“啊!”我不由得震惊了。车在沙漠里停下来,周围没有边际的黑暗包裹着车头一团小小的灯光。良子下车抽了根烟,然后兴奋地上了车,指着前面一点幽暗的灯光说:“走,有人家,问问路。”那灯光在我们的期待中越来越近,越来越明亮。车开到跟前,张东下去问路。一个老大爷很热情地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边给我们指着方向,一边好奇地问:“我看你就像那老张家的二娃子么,在西安城里待久了,寻不见自己屋了?”张东讪讪地笑着上了车,解释道:“这是我们邻居,旁边就到我家了。”我看着周围黑漆漆的夜,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处微弱的灯光,惊奇地问:“你们两家为什么离这么远?为什么不挨在一起呢?”“我们就是挨在一起呀!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因为我们的院子比较大。”车又走了许久,终于在张东的家门口停下来。还没下车,就听到一阵狗吠,一条浑身漆黑的大狗围着车欢呼雀跃。“莫怕莫怕,它是许久不见人高兴得嘞!”屋里拥出一堆人,一边训斥着狗一边把我们迎进屋。屋子正中,一个大大的火炉,火烧得正旺。炉子边有一个和它一般高的小孩,眼睛黑黑的,大大的,脸蛋两坨红。不管我怎么逗他,他就是不笑。他是张东的侄子。晚上我就被安排和他还有他的妈妈睡在一个床上。他的妈妈有着和他一样的大眼睛,笑起来很淳朴。躺下后,她问我:“你有娃了没?”我说:“没。”她又问我:“你嫁人了没?”我说:“没。”“你们大学生都不结婚的吗?都跟俺哥一样?俺爷九十多了,就盼着俺哥早点说个媳妇。俺爸在县上给他找了一个吃皇粮的工作,只要大学生。我们这多少年就出了这么一个大学生。但是说不通,俺哥咋都不回来。”我知道她说的“俺哥”就是张东,但我不知道该咋回答。不久就听到她平稳的鼻息声。屋子里很暖,屋外的风声却很大,感觉随时能把房子吹走。我在一丝丝的担心中睡着了。
一晚睡得香甜,醒来时充满了一种平静的幸福。窗外已经很亮了,时间却才刚刚七点钟。走出门,真的是在一片沙漠中,门前不远处,竟然有一条河。张东他们带着那只被叫做大黑的狗在结冰的河面上散步。家里的人陆陆续续起了床,张东的弟弟从水井里压出水来,用脸盆接好,放在炉子上让我们洗脸。大黑跑回来,兴奋地绕着我转圈。我有点害怕。张东的小侄子就抱住大黑的脖子,不让它靠近我。我感谢他的好意,找糖给他吃。他用手接了,但是依然不笑。
饭好了。锅盖揭起来,热气笼罩了整个堂屋。竟然是满满的一锅清炖羊肉。再仔细辨认,还有一条鱼和一只鸡。这丰盛而没有一点烹饪技巧的早餐让我目瞪口呆。肉用大大的铝合金盆盛上桌来,鸡和鱼都是完整的,每块羊肉也都有一只鸡的大小。我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小块,竟然没有一点膻味,并且出奇的鲜美。那一次,我吃下了平生最多的羊肉,完全刷新了我对羊肉的认知。
第二天我们就回了城里。不久,我的考研成绩出来了,然后我就离开了那家公司,与他们再也没有了联系。很久之后的一天,在一次活动上遇到了小方,他已经是一家电视台的部门主任,仓促间没有顾得上交谈。倏忽二十年一晃而过,再也没有张东和良子的消息。而那天他们仰头微笑看天的样子,却总会在突然间闪现在我眼前,十分十分清晰。
编辑:高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