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言
我的启蒙教育是从“音中黄钟,调入正宫”的秦腔开始的。因为我有一个目不识丁,却对我爱护备至,谙熟秦腔的爷爷。在我的记忆里,爷爷所言的秦腔“高台教化”的演绎,无时无刻不熏染着我,陶醉着我,令儿时的我欢快雀跃,忘却了许多荒凉时光的惨淡。在人声鼎沸、汗味浓郁的乡村戏园子;在夏日午后清凉的梧桐树下、小广场;在夜晚东奔西走,在村子里寻觅着看电视的尴尬门缝……
一段《周仁回府》《花亭相会》《辕门斩子》《二进宫》……自然豪放的大苦大悲、大喜大乐,彰显得淋漓尽致的桥段,缠绵悱恻、哀婉悠扬的古老曲牌;粗犷有力、个性张扬的击节乐鼓;文场、武场的争奇斗艳;人设的巧妙有趣铺排,戏文的深浅讲究,民间审美情趣……许多时候,使我和它有着某种丝丝连连精神血缘。一次挫折后,我擘画人生,雄心万丈,狂妄地打算以太史公为楷模,写一部“通古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学巨著。经过充分而单薄的粗略准备,我便着手鸿篇巨制的“创作”。当我把原始社会部分潦草地写完以后,回头看,竟是那样的幼稚、拙劣、可笑与无知。现在回想起来,多亏我的想法没有延续,要不然中国史学界,有可能多了一个破落的“史学家”,成了某种可能。
事实,我过去对历史的认识,除过很少的一部分来自自己阅读过的几本书外,其他的更多则全凭爷爷对我的秦腔教育。那时,我睡在爷爷的被窝里,偎依着爷爷,虔诚而真挚地推算着中国历史的朝代顺序。什么国民有孙中山,上去是林则徐销烟,再上去有李闯王。李闯王把崇祯帝逼上了煤山,明完了。明是朱洪武建的。上去有岳飞抗金、赵匡胤下河东……于是乎,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推出了中国朝代顺序和粗略地建构了一种通史意识。在后来我们上历史课的时候,许多的日子,我都是很风光地接受老师表扬、同学们羡慕。最重要的是,对痴迷于秦腔延至迷恋于历史,让我今天才有机会,坐在这里能抒写我心灵的简史。
其实,备受“现代人”揶揄的秦腔,并不是那么的粗鄙、荒诞。翻几页苍凉的古老纸张,检阅几行历经时世的文字,我曾遥想秦腔的鼻祖,即在秦声缘起时代,他们高声嘶唱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予,与子同仇……”响彻云霄,金戈铁马,同声同气,犹如金石相碰。他们从只有一小块地方的附庸,到东出函谷,强于诸侯;西并诸戎,灭国十二,开地千里,再到后来的横扫六国,一统天下,那是何等的雄壮!汉承秦制,其后三百多年,东汉中兴,不世出的英雄班超弃笔从戎,率汉家英雄儿男三十六员,经营西域,秦声远播。继之两晋六朝,传至隋唐五代宋元,再到明清时代,在状元康海等一代文人的参与下,秦腔犹如一个初通世事的关中大汉,粗糙中有了讲究,有了学问,形成了东、西、南、北、中五路秦腔。有段时间,甚至全国上下更是“到处笙歌,尽唱魏三之句”,有了自己的明星人物。近世,秦腔尤为广大有识之士所倚重,易俗社等现代剧院的成立可谓实现了秦腔的升级换代。让热爱秦腔的人们引以为豪的是,1924年夏天,鲁迅先生和一帮蜚声全国的教授到西安讲学,不懂陕西话的他十日内五次到戏院欣赏秦腔,并为易俗社捐款五十元,题词“古调独弹”,传为佳话美谈。
爷爷把秦腔阐释为高台教化,里面演绎的都是奸臣害忠良、小姐配相公、媱妖婆子害前房……有时他也会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也许正是在这些阐释上,一生劳苦的他们,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活着艰难受苦,只有去世后才能“歇下”。他们卑微地在黄土地里刨食、谋生、繁衍子孙,或许只有秦腔才能抚慰他们心灵酸楚与肉体的伤痛。正如贾平凹在其散文《秦腔》里所言:“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乐趣,高兴时,唱‘快板’,高兴得像被烈性炸药爆炸了一样,要把一整个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心肠的唱腔……”
儿时,我曾有过一个唱戏的想法。现在想起来,倒有几分天真。一次,村子里有人去世,请了一袍吹鼓手,开席时来几段秦腔。七岁的我好奇地溜在那些乐师跟前,欣喜地听他们的锣鼓、弦索,听他们的唱腔板路,看他们的动作,记他们的唱词。好奇而虔诚的我竟混得了一个打桄子的营生。然而,那时的我毕竟生疏于秦腔的音乐。我一板一眼,忘情地敲打着高亢激越、嘹亮的桄子。可该打锣的时候,我仍在如痴如醉地敲着它。那个同情我让我敲桄子的乐师则一把从我手中抽去了桄子,敲响了钩锣,震断了我的秦腔梦。从此后我再也无缘参加秦腔演唱和伴奏,但秦腔的弦索唢呐,叽呐,昆曲曲牌,套曲,开场锣鼓,板头,动作锣鼓却始终在我的心灵深处响彻,有时让我无言于形,莫可言状,深感其伟岸而迷醉摇曳,它既在戏内也在戏外,既在台上也在台下,既如闲云野鹤,也如悠悠长空。
经常,穿过世俗的尘嚣,我依稀地感到秦腔这“大秦之音”会永远在属于它的这片土地和人们的心中激昂地唱响,让我激越、澎湃,使我在父母劳作的田间地头,使我在祖祖辈辈耕耘的土地;使我在那阳光灿烂的白杨土道上,在无数的烟尘里,诚惶诚恐地永无休止地寻找着某种精神的寄托和皈依。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