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和裁缝铺的故事

文/苏二花

我家有台缝纫机，这在很多年前是件了不起的事。

那是个略显笨重的家伙，机头整体乌沉，但绕线、压脚和落牙部位是银亮的。台板是木头颜色，上面有木头花纹，被清漆一罩，油光水滑。脚踏板是纯铁，转轮上的皮带是真牛皮，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呢，因为拿磁铁往缝纫机上投掷，脚踏板和皮带箍往往把磁铁牢牢吸附；而我用铅笔刀割皮带，无论我用多大劲儿，都把那皮带割不断，是真牛皮了。

在大杂院里，我们家住东房，每到下午，太阳照进屋里，缝纫机乌沉的地方愈发乌沉，银亮的地方尤其银亮。这就是了不起的地方，毕竟我们大杂院七八户人家，家里发光发亮的东西几乎没有。

只有我妈知道，这台缝纫机其实没什么用处。它是裁缝铺淘汰下来的机器，看着是缝纫机，但你当真要拿它轧衣服，它的调皮性格就出来了，要么跳线，要么脱皮带，布料但凡厚一些，压脚就过不去。

几年之后，我妈在上海宝石花牌手表和蜜蜂牌缝纫机之间，要做一次抉择。

作为一个按时上下班的工人，有一块自己的手表当然是迫切需要。但拥有一台蜜蜂牌缝纫机也是我妈多年夙愿。我妈是县里裁缝铺的机工，在那么多机工里，别人都是只能轧解放帽，我妈是唯一能轧前进帽的人；做大衣，我妈是唯一会上领子的那个。作为裁缝铺最好的机工，有一台得心应手的缝纫机，其中的理由毋需多言。

识货不识货，先买上海货。我妈认准了的上海货宝石花手表和蜜蜂缝纫机，不用几年时间就前后排着队，闪着银亮的光来到我家。

蜜蜂牌缝纫机刷新了我对缝纫机的认识。与之前的老旧缝纫机不同，蜜蜂牌缝纫机显得轻巧许多，机头虽然也是黑色，但黑得锃光瓦亮，一点不乌沉。台板也更光滑闪亮，往跟前一站，好家伙，能当镜子使。尤为神奇的是，台板下设了个小仓，机头可以折叠放入台板中。两块带有合页的板子一合，一张上好的桌子有了，这真令人欣喜。

我妈用家里缝纫机接了很多私活儿。我妈是裁缝铺最好的机工，去裁缝铺做衣服，拿到手的新衣服不一定是我妈轧的。但送到我家，一定是我妈亲自轧。就为这，来我家求我妈轧衣服的人不算少。直到后来，县城有了个体裁缝。

几年发展下来，县城里的个体裁缝越来越多，与我妈所在的裁缝铺相比，他们的裁剪更新潮，更依顺顾客的心意。但裁缝铺也在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新领导上任，把原有的三十多台脚踏板缝纫机换成电动缝纫机，这大大加快机工轧衣服的速度。又从江苏引进两位高级技师。这两位技师不但带来新的裁剪方式，也带来新机器和新技术。

新机器之一是绣花机。绣花机和缝纫机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缝纫机有压脚而绣花机没有。为这七八台崭新的绣花机，裁缝铺专门成立绣花车间组，专门招了新女工。对新女工的要求很严格，必需二十岁年龄，必需心灵手巧。我妈是绣花组的组长，人称魏师傅。

机器绣花，这在当时的县城是不小的轰动，引得很多人都趴在车间阔大的玻璃窗上往里观瞧。心灵手巧又貌美如花的新女工把布片绷在绷子上，很认真地用机器绣花。没有压脚的绣花机不易操控，轧在布上的针跳跃幅度非常大，因是电动，速度是脚踏板缝纫机的十倍。

我放学了没去处，只能在绣花车间里待。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绣花线，以色板的方式排列，由色系的方式呈现。色彩令我目瞪口呆，原来人间是有一个如此多彩存在的。那些机器绣出来的花，多彩、生动，是清晨的水珠儿经太阳照耀后反射出的光芒。

人间突然变成彩色，带有绣花的衣服，引发县城新一轮时髦。那些绣在衣服上的花，不但惊艳了我，应该也惊艳了时光吧。

七八年的工夫，裁缝铺已经不是县城人的裁缝铺，成为在全国各地接订单的裁缝铺。裁剪衣服是成批成量，用电动剪刀裁剪上百层的布料，那也是我前所未见的，当上百层布料叠加，柔软就不再是布料的特质，剪裁也不是传统意义的剪裁，它不是剪刀的一张一合，变成直立刀片的推进和切割。布料里所含的纤维如粉尘在电动剪刀下飞散，车间里雾蒙蒙的，裁缝师傅都是戴防尘口罩的。

一剪刀下去，裁出了一座新城。

时代无言但锐利，是最大的直立刀片，我们县城这座有着上千年历史的古城在不到几年的光阴里就被裁成了多彩的模样。裁缝铺和我妈，在时代这把无往不利的剪刀下，发生着巨大的变化。

原有的裁缝铺已经不能适应，很快，在县城更开阔的地方建成新厂房，并正式挂牌成立“童装厂”。三十台缝纫机变成一百三十多台，机工和裁剪师傅是原来的好几倍。缝纫机再次迭代更新，一改黑色机头的传统，新缝纫机的机头变成乳白色，无论是造型还是功能都变化甚大。

逐渐，我妈成了新车间里的老师傅，再不是最好的机工，也再不是掌握新技术的第一人。

我妈如果活着，到今年是八十九岁。她是新中国建立后县城里第一批女工人之一，她的个体人生经历与裁缝铺发展史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开讲述。我是她最小的孩子，所见证的不过是她工作生涯的最后十几年时间。她被单位人尊称一声魏师傅，我以为不仅仅是因为她资格老，技术好，更多还在于她的坚韧与不服输的性格，她的言语不多和神情冷峻，以及她的工匠精神。

我妈和裁缝铺的故事只是时代的一小部分，但对我妈个体而言，却行进得轰轰烈烈。我想生活在新时代的我们，都应该发挥出属于个体的力量。个体力量的汇聚，就是无穷无尽的力量。志之所趋，无远弗届。坚定信仰，向着伟大梦想，进发！

编辑：高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