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没回故乡了，这次从省城去渭北高原蹲点扶贫，临时决定顺道回去看看年迈的父母。这一夜，我就睡在老人家的身边，拉话拉到薄明。早起临别时，母亲突然用颤抖的声音喊着我的乳名，把一双崭新的棉窝窝放在我的手上：“冬里就穿这个，北山上冷，小心把脚冻着。”母亲是带着祈求的神色说话的，唯恐我吐露出半个“不”字来。
棉窝窝是母亲亲手做的，我咋能不明白母亲的一片苦心。那些年，我们全家九口人，只靠父亲39元的月薪养活，母亲承受着艰辛的生活重负。她除了坚持出勤挣工分，加上做饭、干家务，还要管爷爷、奶奶、父亲和我们兄妹五个的穿戴。母亲本是一位织棉纺布能手，可是哪里来的棉花呢！想买，没有那么多的钱，欲借，又没个借处，真是太作难了，母亲常常为此伤心落泪。伤心归伤心，一家大小没了穿的总不成，还得缝补浆洗做针线活。在我的记忆中，每年秋忙罢是母亲最苦最累的时候。白天掰上一天苞谷棒子，晚上还得熬夜剥壳拴把子。等到夜深了，大家都睡去，她才拿出破棉被拆洗，或者先给爷爷、奶奶准备过冬的棉窝窝的褶子、鞋样、染料，几乎每夜都要熬到鸡啼。那时，村上还没有通电，清油灯下母亲那蜡黄而清瘦的脸上浮现出的苦楚神情，我终生难忘。给爷爷、奶奶做新的棉窝窝，而把他们退下来的旧棉窝窝收拾收拾，才给我和弟弟妹妹穿。
记得那年冬天，许多伙伴都穿上了新棉窝窝，我却依旧穿着破烂的单布鞋，于是，噙着泪央求，母亲却抚摸着我的头发，喃喃地说：“好娃哩，咱家娃多，咋能和人家比。听妈的话，先将就将就，等到过年时，妈给你做新的穿。”有了妈的这句话，我就整天价盼着早早过年。谁知盼到了腊月底，我放了寒假回来，还不见妈做窝窝的动静。直到大年三十那天早上，母亲才逼着爷爷脱下去年上脚的新棉窝窝，说年初一再穿新的。妈把换下来的这双窝窝拿到房门外，先用“甩子”打落尘土，又用刷子刷去污垢，再用棕刷子蘸上和好的黑膏子水，在鞋面上仔细刷一遍，然后放到窗台上晒干。乍一看，和新的一模一样，等到大年初一，妈才拿出来让我穿，还强颜欢笑地说：“快试试，你总算穿上新的了。”
岁月流淌，我慢慢懂得了世事的艰难。进入大学校门，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当班上的同学一个个穿棉皮鞋、买棉皮鞋时，我也曾想过咬咬牙买它一双阔一阔，可是课本、讲义、书报费等开支很快将所带的钱用光了，很是懊丧。说来也巧，没过几日，来省城看女儿的邻居大叔真的捎来了一双新棉窝窝，里边还塞了一封父亲写的短信：“全儿，你妈怕你上课脚冷，也怕你花钱买鞋穿，专门给你赶做了一双新棉鞋，你一定要穿上。等以后家里经济活泛了，你再买着穿也跟得上。”看了信，我的心头骤然感到轻松，一种无形的压力似乎悄然逝去。尽管，我穿上棉窝窝进入教室或外出校园时，依旧感受到一些人投来异样的目光，甚至是一阵讪笑，但我毫不在乎，因为我的周身是温暖的，伟大而崇高的母爱在伴随着我。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省府机关工作，生活条件有了很大的改善，可母亲总要做新棉窝窝给我穿。我想，母亲已上了年岁，眼也花了，手也笨了，再说，我也有了薪水，也该尽尽“反哺”的孝心，就一再写信不让她再做。而且，自从我穿上买来的棉皮鞋之后，就把母亲送来的一双双棉窝窝塞在了床底下的纸箱中。不知什么时候，还让妻子当作破烂给卖了。从此，渐渐地，我淡忘了棉窝窝，似乎它已完成历史使命，成了仅存的一丝记忆而已。不料去冬的一天，舅舅从乡下来，穿着一双新棉窝窝，引起了我小儿子的好奇心，他指着舅的脚问我：“爸，我舅爷脚上穿的是不是拳击手套。”儿子的话引起大家一阵大笑。舅舅边笑边对我说：“这双鞋是你妈给你做的，她说前些年你要穿没啥穿，这几年做好了一双又一双你却不要穿，都给我了。”听得出，舅舅的话语中流露出母亲对我的嗔怪。
我伸出双手接了过来，觉得这双棉窝窝有干斤重。我看着鞋底那密密麻麻的用线疙瘩所构成的寓意吉祥的图案，仿佛看见了母亲那双像爬满了小蚯蚓一样的手背，想说什么，却半句也说不出来……
编辑：刘芝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