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孔明
11月18日,一位作家闭上了眼睛。27日早上,他入土为安。下葬的时候,目送棺木徐徐下沉,泪水终于涌出眼眶。作为老朋友,本想靠近,却不得不站远,向灵柩行注目礼:棺木被吊起,然后稳稳地向墓坑下沉,再由人稳稳地推进墓洞,头朝北,脚朝南。南边,是著名的玉山。如此,他是真要在玉山脚下长眠了!
时令初冬,刮着北风,冷。满目萧条,树枝上的枯叶零落稀疏,在风里瑟瑟发抖,像极了悲痛者的哭泣。一个女子被几位女友搀扶着大放悲声,嗓子已经嘶哑,谁也劝说不止。悲从中来,就是这个样子。
送埋的是作家孙兴盛,哭他的是作家孙亚玲。父女兼师友,都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多半年前是春天,趁着一个活动,我和几位文友来到玉山脚下的峒峪村看望老作家孙兴盛。饮茶中听说他为自己修好了墓,我便提议去“瞻仰”一下。我开玩笑说:“将来送您远行,就知道路了!”他呵呵笑,即起身,说:“那走!”他走在前边,谈笑风生,就好像要带我们去观赏一个景点。我留意了他的脚步,稳健而硬朗。看完墓地,我们瞭望玉山和横岭。我说:“这里风景好哇!”他说:“将来睡在这里,永远都能看见玉山!”见他春风满面,我笑道:“你不要急着睡这里享福,但也不要活得太长了,活个人瑞,一百岁,够了!”他说,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但不奢望活那么长,活到九十,就够了!
言犹在耳,和他说话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满目葱茏,刮着春风,视野里尽是绿色,生机勃勃令人豪气顿生。临别时握手,我说这么好的风景,我还会再来的。他说:“你至少得再来一次!”我笑道:“两次!”这是我的说话风格,喜欢拐弯。他向我作揖:“一言为定!”然后频频挥手。回看他不像一位82岁高龄的老人,倒像一位刚退休的老干部。蓦然回首,眼前一晃,感觉他像一尊碑。就那一晃,没有放在心里。
与他有过微信互动,也通过电话。10月11日,他告诉我,他正在整理自己的自传和年谱,自传有70多万字,年谱有20多万字。他说,之所以做这两件事,是自己对自己有个总结,也是对子孙有个交待。他说:“将来后辈人问谁是孙兴盛,给他两本书,就都知道了!”又说,他不留遗憾,不给他人留麻烦,凡文字事都身体力行,写不动了,也就该走了,不能做个废人活在世上。那样活着,不如去死。在此之前,他和老伴游过金丝峡。看他在瀑布前的留影,没有一丝要告别人世的迹象。
他住院了,我一点儿都不感到意外,让我大感意外的是他再也没有离开病床,刚出院回到老家,就与世长辞了!
一大早,我与青年作家杨贤博从西安赶到峒峪村,送孙老最后一程。恰应了春上那句话:“两次!”八天前是第一次,前来祭奠。这一次在灵前,按照礼仪,先上香,再鞠躬。看见遗像,真个是音容宛在;又看见跪垫,我的眼一热,腿一软,跪倒在地。三叩首,再上香,再鞠躬。他是我跪拜的第一位作家,迄今也是唯一一位作家。他在我面前,不仅仅是老友,还是老亲。在我的故乡,论辈分我也应该跪拜!我的心我知道,我不仅仅跪他,更跪文学,跪他献身的那个事业!
某年,某文友说:“孙兴盛其实还是个农民?”一脸不屑的神情。瞥了他一眼,我不想理他。是的,他不是农民,甚至还不是一般平民,言谈举止中,总自视甚高。像他这样的人不少,我终于没有忍住,回敬了他:“咱们国家要多些这样的农民,那文学肯定不是今天这个样子!”这话掷在地上,他一定能听见,但未必能听懂,因为他没有能听懂的耳朵。他不缺金钱,不缺傲慢,不缺梦想,他缺什么,他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清楚。
孙老虽然出身农门,但不能说与文学源流不沾亲带故,他的父亲早年有一个戏班子,亲自演旦角,唱红了方圆几十里,走到哪里都是吃香的,喝辣的。这一段家史,他从未向我提起过,有几次打开话匣子,说来话长,绕得没远没近,却都被文学拽回来。我忽然觉得他一生钟情文学,刨根问底,源头可能在这里:他的文学情种应该是父亲遗传的,他的文学情结应该是父亲赐予的,他的文学情怀应该是父亲赋予的。也就是说没有家庭的春风化雨,文学就不会在他心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是的,孙兴盛是农民,临老户口簿上都这样登记着。但也明摆着,他算不得地地道道的农民。他虽然安家在农村,娶妻在农村,宅基地在农村,拥有责任田,也有过面对黄土背朝天的岁月,但终其一生,应该说“不务正业”:他把“正业”撂下了,把“副业”拾起来,此后再未舍弃过。他曾经是人民教师,国家干部身份,却弃干从农,旋即弃农从商,然后弃商从文。可以说,他一辈子的身份是农民,却多半辈子过着不是农民的日子。他有过恢复国家干部身份的机会,却忙于亦商亦文,乐得逍遥自在,竟主动放弃了。他算得上峒峪村最早富裕起来的农民,在老宅上盖楼的时候,村里人还都住在土木结构的瓦房里。那一院楼曾经被乡党誉为“别墅”,甚至“宫殿”,他却只是偶尔回去“享受”几天,长年累月则栖身于都市繁华里,过着高隐的生活。很年轻的时候,他就在《陕西日报》副刊上发表文学作品了。那个时代,他那样的身份,在那样的副刊上把钢笔字变成铅字,足令周围人肃然起敬,更令同道中人羡慕嫉妒恨。据我所知,很多文学爱好者在县报上发一篇豆腐块文章都要请客祝贺。
我认识孙老的时候,他刚刚上岸。说他上岸,是因为他逆潮流而动:1992年,很多作家豪情满怀,纷纷下海或南下了。他蜗居在古城东郊的一隅,就像一根针掉进了兴庆湖里,无声无息。然而,他毕竟不是一根针,而是一条龙,文海才是他的归宿,潜伏于静海深流,水面不起波澜,水底却波涛汹涌。他的长篇小说《女人啊女人》出版后就像龙头出水,打了个喷嚏,迅疾引起热卖,却也引起热议,一些体制内作家说他写的是地摊文学,哗众取宠。迫于压力,《女人啊女人》再版时易名《尘世》,印了5万册,主渠道新华书店与二渠道同时发行。二渠道发行,主要靠书商王美生。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沉浮》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我是责任编辑,首印17万册。那年那月,在陕西地面上,一部长篇小说在全国销售那么多,并不多见,在现在看来,那更是天方夜谭。
文学改变了孙兴盛的命运,民间瞩目,官方也不无关注,红火的时候,他被推荐为市政协委员,回到家乡,自然被高看。但是农民身份限制了他的上升空间,一些机会、机遇与他擦肩而过,不被看见,或者被故意看不见,使他只能锦衣夜行,始终在文坛的边缘上徘徊。
我赠了孙老一副挽联:“玉山赤子魂归故里,文学真人名镌春秋。”谈不上盖棺定论,但基本上写实写真。说他是赤子,不会有人反对,尤其是父老乡亲;说他是真人,可能有人腹诽,尤其是门缝中人。他的家乡观念就像他的口音,不想变,也变不了。不论他走到哪里,就好像脸上、身上、心上都贴了一个标签:“我是蓝田人!”回到蓝田,那标签又换作“我是玉山人”。故乡赋予他灵感与魂魄,使他的创作不能挣脱——原本也不打算挣脱,他的作品因此而深深地打上了故乡的烙印,这烙印成了他的文学底色与成色,从而使他的文学有了鲜明的特色与亮色。820万字的文集,都姓孙,名兴盛。在故乡,他的声名因文学而兴盛;在文学天地里,他因兴盛之心而耕耘不止,终于有了自己的丰硕收成。颗粒归仓,满载而归。那么多文朋诗友为他送行,应该说去而无憾了!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声名俩字,孙兴盛都拥有了。他像雁一样划过长空,把声名留给了世间,留在了他的文集、自传、年谱里。有口皆碑,那碑上镌刻着他的文学功德。他在暮年,创办了一本名曰《作家摇篮》的民间杂志,顾名思义,就能读懂他的良苦用心。他相信作家需要一个“摇篮”,因为他就是在“摇篮”里梦想成真的,只不过他的“摇篮”是他父亲的“戏园子”,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他要打造一个“摇篮”,为更多的文学爱好者圆梦。他把梦变成了种子,借助“摇篮”,向文学爱好者的心田里播撒。这,就是功德啊!
提起孙兴盛,一位峒峪村人对我说:“人家把事弄成了,也把人活成了!”我故意问:“把啥事弄成了?”她的脸笑得像太阳花:“他写书呢,我不懂!”却追着向我解释:“他是农民么,写书写成作家了,你看!你看!”扬起脸,嘴一呶;抬起臂,手一指。那是一壁墙的挽幛,挂了一壁墙的挽联、挽诗、挽词。这哀荣,我看见了;孙兴盛在天有灵,应该能看见。
编辑:高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