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里,窗户外隔空突然传来一声鸟鸣,在万籁俱寂的空旷中异常清晰。仔细辨别,猛地想起那就是家乡父老叫作“水罐罐”的鸟叫声。立即睡意顿无,脑海里叠印浮现出一幅幅杂乱无章的乡俗画卷。
“水罐罐”在老家的某些村落里被人高看一眼叫作“水官”,低瞅两目叫作“倒水虫”。在父老们的意念里,听到它的叫声,则预示着大雨很快就会从天而降。这雨水能使干涸的田亩饱饮甘霖,浸润如膏,但也能使阴雨洪涝接续不断,毁田坏屋。
清晨起来,大人们把我们一个一个叫醒,从炕席上拉扯拖拽到门坎上门墩上或是地上的草笆子上,醒瞌睡。大人们拿起家具,扛起扁担,推起小车,匆匆忙忙下地干活。我们在眯眯瞪瞪半睡半醒中东倒西歪,头靠在门框上,趴伏在草垫上,蔫头耷拉,仿佛有气无力的叫花子。这时候,在朦胧的天空中突然传来又一声鸟叫,感觉它是从沟边,沿着村子北边向村子南边疾飞中,在我们的头顶很短促很响亮地叫道:雨来了,雨来了,快点收拾晾晒在外面的东西。我们就想起来,隔夜晾在柴垛上、绳子上的衣服得扯下来,收进去。
刚刚飘落的雨并不大,像一个饶舌的人口中飞出的涶沫。上学后,知道那就是牛毛细雨,“密密地斜织着”。雨滴逐渐变大,变稠密,变急速,房檐开始往下滴水,开始挂成一条线,就能听到散乱的扑踏的脚步声,车轱辘声,铁锨镢头叉耙扫帚落地的声音。大人们从场边地头干活回来了,衣服淋得半湿,走进门顾不得换一件,开始往锅里添水,在灶下生火,从瓦缸里舀米,在枣木案板上切土豆丝、切线辣子、切白菜菠菜萝卜秧子。听见大人连喊带骂叫我们吃饭的声音,我们也就彻底清醒过来。晾晒的衣服还在原地,被雨水淋湿透了,谁也没有去收。猪饿得快站起来说人话,骂它的先人了,谁也没有去喂。管不了许多,我们争先恐后,饿虎扑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先抢一碗饭再说。
有一种鸟的叫声在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里显得十分阴森,恐怖,令人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这种鸟学名叫鸱鸮,乡间转音叫雌叫(cijiao,均发四声)。多少年后,我才从字典上知道这种叫声怪异的鸟还叫猫头鹰,专门捕食老鼠、野兔、昆虫,对庄户人家来说是益鸟。《诗经·豳风》里有一篇,题目就叫《鸱鸮》,开首就是“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从这则寓言诗中可以知道,在数千年前的老祖宗们的眼里,这种鸟就不是啥好鸟。
鸱鸮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一路磔磔怪叫,自北而南,飞过我们家的院子,飞过爷爷本家没有出五服的兄弟几个居住的敞开的院子,飞过队长家和他隔壁住着的本家的院子,落在坡口悬挂着一只高音喇叭的木杆上间歇性地鸣叫,沟道里仿佛还有回声。祖母对着抽了半辈子旱烟、嗓子似乎永远也不清爽的祖父说,坡口下的他婆怕是要走了,鸱鸮都叫了三晚上了。乡下人都知道,鸱鸮连续在一处地方鸣叫,对应的这个家庭一定会有老人即将离世,或者有其他厄运危险突然降临。乡野愚夫们甚至传说,鸱鸮啄人眼珠,食人脑花,背地里还撕扯呑食人的尸骨。于是,鸱鸮居高临下,血脉偾张、撩毛炸翅、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总被人视为不祥之兆,凶兆。
祖父祖母就长叹了好久,念叨这个婆婆一生所受的熬煎。
鸱鸮的叫声停顿了没有多久,木杆上的高音喇叭像在大火热油中倒入带水的食物似的,“嗞啦”一声猛然响起,接着是欢快轻盈的运动员进行曲,我们得赶紧从仅剩余温的炕席上的破被窝里爬起来,一边光脚下炕找鞋,一边在近处挖抓找寻用花布缝制的书袋。高音喇叭的声音盖过了鸱鸮的叫声,震得沟对面的崖洼回声重叠交加。我们几个连踢带跑,早已将鸱鸮瘆人的怪叫带来的恐惧忘得一干二净,也顾不上看一眼黑黢黢的院落里那位即将离世的婆婆家的用柴草堆放而成的山墙,担心爬上坡口,撵不上上庄腿长身高的大娃娃散乱的队伍,那才叫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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