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刁枭武
农村人有一句俗话,叫“小炉匠开不了锭铁”。意思是说,受条件和格局所限,惯于小打小闹的人,你给他个大活儿他也干不了。
村里就有个小炉匠,人都喊他锅头。
锅头原本姓郭,大名儿叫郭高社。前些年,他抬脚不离一辆加重自行车,自行车的后架上总搭着两条口对口扎紧的帆布口袋,口袋里装的便是他干活时用的一干物什家当。他常年骑着自行车带着这一堆物什家当,一天到晚走村串户,靠给四里八乡的人家钉锅、修灶、盘锅头,倒腾锅碗瓢盆一类家用小零碎为生。尤其是他盘的锅头,烟利火硬、省柴省炭,堪称一绝。故人送外号郭锅头。叫着叫着,就成了锅头。
这些年,农村人的生活早已发生了沧桑巨变,乡里人大多用上了煤气灶、电饭锅、电饼铛等一系列家用电器,谁还再去盘烧柴火的锅头,用一个钉着铁巴巴子的大铁锅做饭。但锅头并没有因此而改弦易张。他把加重自行车换成了一辆旧三摩,依然拉着他那一堆吃饭的家活什儿,一天到晚不失闲,反而以不变应万变地扩大了他的业务。虽然乡里人不再需要钉锅、盘锅头,但农村生活条件、生活习惯一变,一些新的穿不上串儿的活儿,还是离不开小炉匠的手艺。比如谁家有个铁艺栏杆需要烧烧焊焊,谁家的农具松动脱焊了需要修修补补,给妇女们回炉清洗个金银手饰,顺带再回收一些破铜烂铁和废旧电器,回来一拆一分类,卖个破烂卖个二手零件。年尽月满,日怕长算。锅头的收入,亦不逊于那些常年漂泊在外的打工族。
因此上,锅头凭一己之力,虽历尽艰难,却也把三个娃拉扯成人,安顿成家。尤其还把女人用性命给他留下的“秋瓜”蛋蛋子供养着上了大学,并娶到了一位城里女娃做儿媳。
“秋瓜”蛋蛋子是村里人私下谝闲传时,对锅头的小儿子的戏称。所谓“秋瓜”又叫拔蔓瓜,是瓜蔓上结的最后一茬能成熟的瓜。“秋瓜”成熟,瓜蔓已然老死无用。
村里人这样戏称锅头的小儿子,皆因锅头的女人生这个娃时死于难产。
那些年,计划生育政策非常严厉。锅头女人前面生了两个女孩,锅头却一心想要个“顶门杠子”!为了逃避计划生育服务队上门服务,锅头把两个幼女交给门中人照看,带着女人在外东躲西藏,以小炉匠手艺支撑着两人漂泊的生活。
待到女人再次十月怀胎,预产期临近,锅头不敢带女人去正规的医院生产,只好悄没声息地溜回远在北塬上的岳母家中,请了一个乡里的“拾娃老婆”帮忙接生,不想难产过世了。
锅头不胜悲惶地安葬了女人,但却迟迟不愿看一眼他做梦都想要的“顶门杠子”。
锅头的岳父岳母憨厚老实,出了这样的事儿,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非但没难为锅头,反给锅头宽了许多心,并把小外孙抱回了自个家中,替锅头照管。
锅头为儿子起名郭克,意在这娃克了母亲。郭克在外婆家一直长到上学的年龄,才被送回锅头身边。
锅头的小儿子被送回家以后,懂事的那程度,让一村的人都觉稀欠。在家里,娃从不出门去找其他碎娃玩耍。不是和两个姐姐抢着做家务,就是坐在小桌桌上复习功课。在学校,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拿奖状,常常把老师发的营养早餐偷偷装在书包,带回来留给父亲和两个姐姐吃。
父子天性,血浓于水。锅头早年的心结早已打开。锅头只是不太和小儿子说话,锅头的忧伤其实早已淡化。
这几年,儿子读完大学读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不但有了一份收入不菲的好工作,而且还谈了一个城里女娃引回家来征求他的意见。他给了女娃一个红包,唏嘘着说:给你妈的照片磕个头,我没意见。
儿子结婚那天,经司仪“浓抹重彩”地一介绍,他才知亲家母也是寡妇抓娃。那一瞬,锥心的陈年往事又一次触动了他。他不禁掩面而泣……
前段时间,村子因开发在即而面临拆迁。
儿子儿媳回家看望锅头,并向他传递了两层意思:一是将来的拆迁补偿款归父亲支配,儿子儿媳不参与任何意见;二是怜惜双方老人为了子女幸福,都孤苦伶仃了半辈子,如果父亲不介意,可以考虑亲上加亲,搬到城里一块住,老来也能互相做个伴儿。
锅头算是听明白了,儿子儿媳已经征得了亲家母同意,不然两个娃也不敢给他说这话儿。锅头低头不语,始终没接两个娃的话茬。
村子开始拆迁后,锅头先把女人的骨殖迁往北塬上的公墓安葬。那里离女人的娘家不远,那里的农村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被开发。
做完了这件事,锅头把一张上百万的支票交给了要接他去城里一块住的儿子,并告诉儿子:这是屋里的房子带地换来的补偿款。你小两口刚结婚,几百万的房子才交了个首付,一月就扣七八千的月供,将来再生两个娃,负担如山大。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要的钱干啥?我有我的手艺,我的营生在农村。钱你拿去,你们给我说的那事不合适。不合适的人勉强在一块,反而会影响原本幸福的人……
儿子说不动父亲,只好从长计议。
此后不久,有人在北塬上碰见锅头。说锅头还骑着个旧三摩走村串户,在那一片偏远的农村,依然干着小炉匠的行当。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