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晨玉
我已经很久没有打开钢琴盖了，晶亮的黑色钢琴停在客厅里，那种静默的华美，让我有种难言的怅惘，这种感觉湿漉漉、灰蒙蒙，像遥远记忆里某个秋天傍晚的雨。
寇准的《六悔铭》里说，“艺不少学，过时悔。”演奏钢琴技艺对我而言是有些来不及了，毕竟我拥有自己的第一架钢琴时已是上了大学，况且常年不在家，弹钢琴所需要的那种不间断的练习与专业教师的指导都是无法满足的条件，因此这架钢琴与其说是在音乐道路上精进的工具，倒不如说是对我童年梦想的一种迟到的安慰——可它填满了客厅一角的同时，却给我带来了更深的、空落落的隐忧。
上小学的时候，家境相当差，周末最大的消遣就是走两站路，和同学去书城看书。离家不远的这家大书城有四层，在二层卖童书的区域旁边开着一家柏斯琴行，那时我和同学就常常趴在琴行的玻璃门外向里张望，痴痴地盯着那些擦得晶亮的钢琴：大多数是黑色，反射着吊灯耀眼的光；有一些是象牙白，有一种温和而精致的美丽；或者是古典的棕色，让人联想到画册里十八世纪欧洲上层家庭的室内场景。偶尔有人在里面弹琴，深沉而动人的音乐让我和朋友激动不已，毕竟对于在一所不大好的小学念书的我们来说，钢琴是一种远离生活的奢侈存在。我常常幻想自己能够像电视上那些会弹钢琴的美丽女孩一样，穿着蓬松而华丽的蛋糕裙坐在白色钢琴前，演奏出一曲曲美妙而艰深的古典乐。她们通常表情平静，仿佛这种技艺与生俱来，并不通过后天学习就来到了自己的双手之上，她们多数时候展示给观众的是骄傲而冷静的侧脸，手臂随着音乐摆动，像是同时进行着芭蕾上半身的舞蹈。
就在六年级的一天，妈妈突然带回来一架雅马哈的电子琴，据她说是我的一位表弟由于相当恨妈妈逼他学琴，因此气急了居然往琴里撒尿。我那位小姨无法，就告诉妈妈可以把琴借给我，让我去学。虽然是别人用过的一架电子琴，也让我激动不已，仿佛在这塑料的琴键上就能实现我那些沉甸甸的华丽幻想，远离现实的寒微与心酸。
于是妈妈找了音乐系的大学生教我弹琴，从小汤普森开始，一直到现代钢琴教程、车尔尼777，几年下来也弹了好几本书。但渐渐地，每天摸着电子琴噼里啪啦的塑料琴键时，我都有种说不上来的难过：这不过是钢琴的劣质替代，那些有着沉重琴键的钢琴是那么优雅而美丽，那些线条流丽的立式或三角的钢琴，延音是那么悠长，仿佛能从羽管键琴的时代一直持续到今日。多年来，我在心里一直向往那样的一架钢琴，然而环顾四周，出租屋里家徒四壁，房东是难缠的人；邻居会打老婆。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学音乐，我的那架借来的电子琴尚属奢侈品，更遑论钢琴呢？
小学毕业后的一天，妈妈一位同事的女儿，一位小我几岁的妹妹过生日，那位阿姨邀请我去家中吃蛋糕。她们住在一个相当好的小区，住户都是殷实的中产，一进门我就看到了妹妹的钢琴，放在闪闪发光的玻璃地台上，顶上围绕着一圈暖黄色的装饰灯。她笑着坐上前弹了一首曲子给我，那种手指的跑动与节奏的稳健是我望尘莫及的。原来她五六岁就开始学钢琴了，老师是音乐学院钢琴系的教授，虽然才上小学，却早已过了九级。我站在旁边，自惭形秽，不知道究竟是因为钢琴的技艺或是其他的东西：比如她美丽的房间和缝着层层珠纱的裙子；她漂亮而白皙的脸；她出色的演奏能力；她优渥的家境，永远不必为困窘的生活而忧愁……我突然感到一种更为苦涩且深沉的东西，它深入到我内心最幽暗的地方，埋下了点什么。
自那以后的两年，由于中学的学业压力，我停止了弹琴，一直到大学，都是练得松松散散，没有什么效果。对于钢琴，我所畏惧的实际上早已不是技术上的东西，而是幼时因贫穷、愚笨、丑陋而感到哀伤的隐痛。这种旷日持久的自卑感像抑制剂，深深抑制了我在钢琴上的理想。每当我看到钢琴，我所能想到的还是那个美丽的小女孩，但我早已不会再幻想那是我。毕竟我整个儿的缺乏过人之处：样貌平常，脸上时常挂着高原红；学习成绩也十分平庸，不能像住在隔壁的阳阳一样上市里的最好的中学。钢琴，还是要放在那令人目眩的水晶灯之下，而不是租来的逼仄寒冷的旧房子里。
我感到懊丧，在精巧的圆舞曲旋律里，E小调的音乐在房间里上下翩飞，钢琴高音区的音色美丽到令我心碎——那水晶般的清脆。唉，这不是我的世界。
自卑的心魔难除，钢琴带来的忧愁对于我，已经与音乐无关了，纯粹是生命中某段历史性的忧愁。“艺不少学，过时悔”，每每听到别人流利地弹奏肖邦或门德尔松，我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在内心产生颤动，但想到过去那种积聚在一起的灰蒙蒙的酸涩情绪，便又想将手抽回。或许在以后，我还是会本着对音乐的爱重新练习下去，捡起以前的兴趣与梦想，但恐怕克服自卑，才是在这之前最先要做好的一件事吧。
编辑：慕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