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人把蝉叫知了,把蝉鸣叫知了叫。秋后叫声婉转一点的,说是呜吟在叫。我分不清知了和呜吟的区别,但知道了蝉有两千多种,名称繁多,也就不费那心思去分别了。
回老家看娘,吃过午饭,照例要睡午觉。老娘让我睡外间的床上。外间窗子打开着,通风透气。睡前听老娘说话,注意力在老娘身上,虽然听见了知了叫,但并没有在意。睡下了,才知道知了的厉害。
窗外有好多树,梨树、杏树、槐树、柿子树、核桃树,一大圈。我不知道知了有多少,觉得每棵树,每棵树的叶子背后都藏有一只知了,简直就是万只知了齐鸣,却又不是合唱,没有统一的旋律,节奏。各唱各的调,各吹各的号,纯粹就是超级噪音。
我睡不住,挪到里间老娘的炕上。里间前面窗子关着,后面窗子虽然开着,但对着院子。而院子隔着一座楼房。楼房有几道墙,墙之间是屋子,虽然不是真空,总算一种隔离带。这样,知了的叫声就不那么响了,不是噪音了,反倒成了轻音乐,催眠曲。我一会儿就睡着了。
也许是在娘的炕上,踏实,也许这知了的叫声真的催眠,这一觉一下子睡了两个多小时。而我平时的午睡就是十分钟左右,一个小盹打完,就脑清目明,精神倍增。这回怪了。从一点睡到三点多,醒来以后,发现老娘在看我,看着我笑。我也笑了一下,揉眼睛,搓脸。老娘连着说了两遍:我娃睡好的,我娃睡好的。六十多的人了,老娘说娃,咱就娃吧。
我起来以后,龙头上接了点清水,抹了把脸,坐到外间的沙发上,继续和老娘说话。其实就是听老娘说。我必须要说的,就凑近老娘的右耳大声喊。
这时的知了叫声似乎和睡前不一样了。好像在合唱,而且是多部轮合唱。也有了旋律,有了起伏。甚至感觉是音乐会,是竞赛。一波一波,中间有短暂的间歇。下一波起时,起伏的波谷更深,波浪更高,一声一声往上撵,像赌气一样歇斯底里地挣。想必是它们的比赛进入了高潮,或者音乐会到了巅峰期。
我已经没有了一星点睡前那种噪音的感觉,反倒觉得悦耳动听,振奋人心。可惜老娘听不到。我就给老娘削梨,那是我从旬邑刚买回来的,很酥,很甜。老娘说她吃不了一个,让我给她削一小片。我想说梨不能分着吃,她也听不见。想说咱俩合吃一个梨,她也听不见。我就听她的话,削一小片。等她吃完,再削一小片。两个小片吃完,她强烈地摆手,说不吃了,吃不下了。我就把剩下的自己吃完。
酥梨一吃完,知了的叫声也似乎滋润了,婉转了。我不由得拿了手机,出门来到树下,连声带像录了一圈,然后发朋友圈。很快,一个学生就留言: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我本想改一下,把我和娘镶进去。想了想,没改。娘又不识字,不懂诗。诗好改,娘和老家的现状不好改。老家和娘一样,老了。走在村里,上来下去,过来过去,难得见到一个人,好不易看见一个人,不是老人,就是病人。青壮年进城了,原先的留守儿童也进城了。我回老家,和老娘说话,也不能一整天只坐下说话。上午我要爬一趟山,下午要去河滩走一圈。偶尔碰到一个人,逮住就要说半天。有几次,我想给老娘说,这么多的知了,每天给你伴奏,演唱,够热闹的。这话,连我自己都哄不了。老娘更是听不见,我也最终说不出。任凭知了的叫声填充这空旷的乡村。
知了其实也很可怜,在地下生活几年十几年,出土以后,蜕过皮,由蛹到虫,生命就剩几个月,尽多一两年的光景。雌的没有鸣叫的腹膜,天生是个哑巴。雄的玩命地鸣叫,原以为是热得受不了,实际是为了求偶交配。知了鸣肌一秒钟能伸缩一万次,最小频率每秒上百次,所以叫声格外响亮,但它自己听不到。终于求偶成功,轰轰烈烈欢爱一回,生命就到了尽头。为爱而鸣,为爱而死。这一生也够浪漫,够悲壮的。
忽然,我有点异样的心悦。为自己属于人类而欣慰、而自豪。一种从未有过的比其他动物高级、高贵的优越感从心底升腾起来,兴奋得不能自已,仿佛自己成了齐白石画布上的那只蝉,也拍价一个多亿。
知了还在叫。这时,我听到的是蝉鸣,看到的却是满眼的绿,还有那斑驳的蓝天和梦一样飘忽的云。
编辑:高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