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屋在院子的后面,在院子后面的一座小山岭上,在小山岭的一块坪地上。
禾屋是一间土砖房,是我们生产队的房子,专门用来装各种农具和稻谷的。
农具都是些犁、耙、晒谷的工具和打稻子用的木马。因为那时候还没有普及打稻机,都是在木马上架一块石板,举起一把把稻子往石板上砸,把一粒粒稻谷砸下来。有了打稻机是分田到户以后的事,那时候几乎家家都有了打稻机,但禾屋却一下子就老了,一副瘦骨伶仃的样子,像一只活了多年的老狗。
最初的禾屋是很热闹的。每次,我们生产队打了稻子后,都要在禾屋前的禾场上晒两三天,直到把那谷子晒得崩脆,牙齿一咬就发出“啪”的脆响为止。在这两三天的过程中,禾屋就起到了它不可估量的作用。因为那谷子还没晒脆,第二天还要继续摊在禾场上,所以,每天傍晚,就要把那些谷子收起来,一担一担地挑到禾屋里去。挑到禾屋里去的谷子一般都要堆成两三堆,都要堆成圆锥形,而且,都要在谷堆上盖上我们生产队的印。这印实在是有点特别,它是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那形状就像我们现在看到的麻将盒。木盒子里装着像面粉一样细的石灰,盒子底部是被镂空了的三个字:凉树脚。只要拿起那个木印盒,往谷堆上轻轻一放,谷堆上就会出现“凉树脚”三个石灰字。
凉树脚是我们生产队的小名。我们那里本来叫晓塘冲,但它是由三个生产队组成的两个大院子,因此每个生产队还有一个小名。我们生产队叫凉树脚,是因为我们队里有一棵大凉树,据说这大凉树要三四个人才能合抱。我出生的时候当然没有看到它,我只看到生产队用来开会的一条用那棵凉树做的长板凳,那凳子大约有两丈长,凳面有一尺多宽。本来,我对凉树脚的记忆也就仅止于此,但这个奇怪的印却延伸了我对那棵我未知的老凉树的怀想。现在只要想到那谷堆上密密麻麻的石灰印,我就觉得那谷堆上好像爬满了凉树的根须,那根须似乎一直就那样紧紧地缠绕着我们这个小小的村庄。
就在这样一座土砖禾屋里,我似乎见证了一棵老树的复活,见证了一座村庄的复活。
那石灰印章显然是用来防那些守夜的人的,因为每晚都得有人轮流在禾屋里守夜。守夜当然就是守那几堆谷子,不守就会有人来偷那些谷子。在那个年月,偷谷子的事在我们那一带经常发生。淳朴和本分往往都是被饥饿消解的。道德往往让位于生存的本能。
守夜本来是为了防贼,但外贼好守,内贼难防。谷堆上盖了这石灰印后,那木盒子印章是不能放在禾屋里的,是有专人保管的。这就等于在谷堆上上了锁,然后拿走了钥匙。守夜的人开不了这锁,想偷也偷不了了。因此,那石灰印便更加昭示着一个村庄的威严,而一个村庄的威严,就装在这样一座瘦瘦的禾屋里。
禾屋的倒塌是在一个风雨之夜。
倒塌之前的禾屋,其实早就是一座空屋了。说是空屋,也不完全准确,因为经常有一群一群的麻雀飞进禾屋里去。那应该是一群常在禾屋里偷稻谷吃的麻雀,抑或是这些麻雀的嫡系后代。它们似乎始终也没有忘记,它们庞大的家族就是靠了禾屋里的稻谷喂养出来的。其实,它们也知道禾屋里不可能再有它们需要的食物。它们依然飞进禾屋里去,好像只是出于对禾屋的感恩。
任何生灵似乎都具有对曾经的生存空间无法忘怀的记忆。
没有人为禾屋的倒塌感到遗憾和可惜,因为我们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了一间专门用来装农具和稻谷的房子,他们不需要再到禾屋里去守护那点用来活命的粮食了。
编辑:高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