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已整整四年。但我总觉得她还在身边,似乎从来就没有远离这个家。故而母亲住过的房间,我刻意使其保持原状。母亲生前用过的东西,基本上都井然有序地摆放在茶几上或柜子里。母亲夜间有喝水的习惯,我甚至四年如一日,每晚都要为母亲烧一小壶水放在茶几上,然后才能安然入睡。
姐姐带着她的小孙子回家“看麦熟”。闲谈之间,提到母亲在世时给她“送忙罢”的情景。说完就叹:唉,等到了石头娃这一辈人,怕连“看麦熟”“送忙罢”是啥意思都不知道了。
石头娃是母亲给姐姐的小孙子起的小名儿。因姐姐婆家人姓安,取安若磐石之意。姐姐说的“看麦熟”与“送忙罢”,是一种成对应关系的门户礼节。再确切一点讲,就是关中地区的农村人,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形成的习俗性的农耕文化形式。所谓“看麦熟”,就是每年小满之后,小麦进入快速成熟季节,已经出嫁的女儿,必须择日专程,备好四样礼,诸如烧酒、切割得非常精致规范的肉吊子、副食等,带着女婿回娘家。说是“看麦熟”,实则是庆丰收,用实际行动孝敬父母,并表达对“上司衙门”娘家人在夏收工作中的关心和慰问。如果“上司衙门”缺少扛硬劳力或有其他困难,女儿女婿届时定当全力以赴。女婿顶半子之说,由此可见一斑。所谓“送忙罢”,则又倒了过来,待到夏收秋播之后、农事稍闲之际,岳丈岳母也要择日专程,备好四样礼,诸如凉席、夏衣、水果副食等,去给女儿女婿回个礼、追个节。名义上是“送忙罢”,实际上表达的是对女儿女婿一家人的荫护与祝福。
就在我和姐姐说话的当儿,石头娃不知啥时跑去了母亲房间。姐姐回过神来不见了娃,搭声一喊“石头娃”,石头娃就一蹦一跳地跑了出来,食指上套了一个黄色的顶针。碎人儿边摇着食指转动顶针,边高兴地喊:舅爷爷你看,我找到了一个大戒指!我闻言一愣,随即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说:你就是个碎老鼠,你咋翻腾你姥姥的东西哩?姐姐在一边“哟、哟”两声,急忙哄着石头娃要下顶针,指教石头娃说:这是你姥姥给石头娃做“猫猫鞋”纳鞋底儿用的顶针么,咋可是大戒指哩?你可不敢乱翻腾姥姥的东西,你再翻腾姥姥的东西,小心睡着了姥姥捏你的碎鼻子!
碎人儿挽着眉毛站在原地,抠着碎指头,显然碎心不服,就猛然间大声叫嚷:奶奶骗人!这个明明跟开大奔驰的老板叔叔手指头上戴的黄亮亮的大戒指一样样的呀!咋可是个顶针?顶针倒是个啥?
说到顶针,我们这一辈人并不陌生。但相比于戒指,应算是尘封在记忆中的旧物件了。顶针作为过去妇女们做针线活儿的工具,其作用在于顶着针鼻儿,使针容易穿过较浑实的活计,而手不至于受伤。比如纳鞋底、缝被褥、做衣裳等。所以顶针的周身,便布满了供针鼻儿抵入的小麻点一样的小窝儿。顶针有白色的、灰色的,也有黄色的。无论这色那色,其材质大多相同,均为廉价金属制作,只不过镀了不同的颜色。
记忆中,母亲喜欢用黄颜色的顶针。母亲把黄颜色的顶针戴在左手食指上,右手拿着穿了线的针,先是将针尖儿在额头上轻轻一篦,然后才开始做活计儿。若是纳鞋底,就少不了老针和锥子。老针上穿的线,也换成了数根细线合在一起搓就的“鞋绳子”。搓“鞋绳子”的时候,母亲会让我们姊妹中的一人用手指头勾住线,她则用牙咬住数个线头,腾出双手搓线。等到把线搓成了“鞋绳子”穿上老针的针鼻儿,母亲先用锥子在鞋底上起针的地方扎个眼儿,将穿有“鞋绳子”的老针同样在额头上轻轻一篦,然后才照着锥子扎的眼儿穿针、顶针鼻儿,捏着老针身子划着漂亮的弧线飞针引线,并将这一过程重复不断……
曾几何时,我们兄弟姊妹在母亲一针一线缝就的温暖浑全中快乐成长,踏着母亲用针针线线纳就的安稳踏实走过风雨泥泞、通衢大道,走向幸福美好。而母亲却像一枚顶针,被生活的沧桑和磨砺定格在生动而遥远的旧时光中。
姐姐要回家时,我按姐姐的意思,把母亲留下的“活计蒲篮”,连带她给石头娃示范的那枚区别于老板叔叔戴的大戒指的顶针,一并交给她带回去,以慰她对母亲的思念。
编辑:高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