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康高速上,车过茨沟,我指给女儿说,看见了吗,凡有河湾的地方,往往有人家。
我曾在这样的河湾里生活过,在陕南,多少年前。
河湾人家栖水而居。那条河,就是先人定居于此的缘由,甚至让人想象某个家族的创世纪。我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一座座土房都盖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头光滑、洁白,就像史前的巨蛋。”这个南美洲老头儿的描写,竟让我感到如此熟悉,陕南的临河村镇,河床里不也是滚满大大小小的石头么?
即便一条小河,也像地母一样仁厚。人喝河里的水,牲畜喝河里的水,鸟儿喝河里的水,苞谷也喝河里的水。天旱的时候,人们从河里担水,一担一担,气喘吁吁挑到河岸上面的坡地,去浇那些干渴的苞谷。倘若没有河,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苞谷枯死。河湾是大自然给一个村庄的馈赠。人家的门口和院子,放置着从河湾搬回来的光溜溜的大石头,坐或蹲在石头上吃饭是常见的乡村画面。夏天的傍晚,河湾凉爽,也很热闹,孩子们赤条条地在水里玩闹,洗衣的村姑说笑着,棒槌此起彼伏, 嗒、 嗒,古老的声音在河湾里回响。
山路往往顺着河流,也许这样修路更省气力。顺着山路下行,在一个大河湾,就是集镇;如果河流能行船,则可能就是一个县城。每逢集市,十里八村的都来了,熙熙攘攘。农村是熟人社会,稍有点名气,譬如谁家新盖了几间瓦房,谁家的女人长得稀(漂亮),谁家的姑娘去县城读书,都会成为话题。供销社柜台前人头攒动,小饭馆里飘着香味,铁匠铺叮叮咣咣火星四溅,梳着独辫或挽着发髻的姑娘媳妇满街转悠。人高兴,狗也高兴,屁颠屁颠跟着主人十几里路,到镇上去,也许会寻到一根骨头,也许会碰上它中意的一条草狗。
北秦岭,南巴山,两山夹一川,那就是汉江。汉江是陕南最大的河流。到汉江码头,即可乘船远去,下襄阳,下汉口。事实上,没有几个人去过,大都是听人说的,但闲谝起来俨然见多识广的旅行家:“汉口,那是大地方哟,吃面不喝汤,捞起来用芝麻酱干拌,女人皮肤白得很!”因此,有些名气的小镇,会有“小汉口”的美誉,比如旬阳的蜀河镇、紫阳的瓦房店。
陕南是巴蜀之地,雨水多,大大小小的河流过千条。江南水乡自古富饶之地,但运河流速缓慢,河床亦规规矩矩,怎么看都没有自然河流那样的灵气。有别于温婉的江南,巴蜀之地的河流是上苍所赐,它们是活的,任性的。若在汛期,则野性十足,浑黄的水上漂浮着折断的树木甚至乡民的猪。行车在陕南的公路上,你能听到的就是哗哗的水响。山间的河流一路快歌,流经河湾时,突然变缓甚至回流,如大提琴的慢板,低沉的,慢悠悠,缠绵缱绻。
溪流是诗人,河湾是散文家。朱自清评价徐志摩,说他是“跳着溅着不舍昼夜的一道生命水”。若是一塘静水,便不是徐志摩。知堂先生欣赏废名,说他的文章好像是一道流水,流过的地方,凡什么汊港湾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才再往前去,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
多少年过去,河湾人家感谢先人的选择。河湾上的村镇多美呀,让城里人一路寻来。每次回陕南,朋友相约去某个村镇,我都欣然前往,去县河,去吉河,去岚河,去黄洋河,去蒿坪河,去富水河。在政府的帮助下,临水人家开起了农家乐,他们的房屋被改造得很江南,白墙、青瓦、马头墙。过去贫穷的村庄,靠着家门前的那条河流,靠着村镇周边的山和云,如今过上了好日子。
林语堂说:“园中有宅,宅中有院,院中有树,树上见天,天中有月,不亦快哉。”我并不羡慕这种园宅,太清冷,如一条美丽的干鱼,了无人间活趣。我更喜欢有烟火气的村庄,屋下有家燕,屋顶有炊烟,屋外有淙淙的流水声,屋内微火煨着豆腐鱼。我曾多次驱车沿着河流行驶,每看到这样的河湾,总忍不住停车看看。这地方多好呀,若能在此求得一窠,余生足矣。
编辑:高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