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

      年轻的时候，思想成长跟不上身体发育，所以生活由荷尔蒙主导。中年之后，思想臻于成熟，但身体日趋衰老，身体成了囚禁灵魂的牢笼。　

　　人到中年，灵魂开始迁就肉体。　　

　　衰老最先从牙齿开始，牙缝变阔，吃完饭先找牙签剔牙。然后牙齿开始逐个松动，每次吃饭，先变换嘴型，寻找还有咬劲的牙齿，直到合适，然后固定动作和程序。眼睛也开始花了，看书读报阅文件，摘掉眼镜，调适距离，固定下来，也成了一个规范动作。四肢疼痛，腰疼背痛，你得迁就它，找一个不疼的活动方式，或者姿势，保持下来。你看，满大街和我相似年龄的，都肩耸腰猫，头扭脖歪，那是肉体对灵魂的扭曲。　　

　　人到中年，一切都固定了下来。口味固定了，盘子里始终就那几道菜；抽的烟固定了，口袋里迟早只装一个牌子的烟；走的路固定了，上下班准能在一条路上撞见；穿的衣服固定了，去年穿什么，今年保准还穿什么。就连走姿、卧姿、坐姿也无一不固定。生的病也固定了，“麻绳总从细处断”，哪个部位有问题，以后每次出问题的也几乎总是那个部位。朋友也固定了，来来往往只就那几个人，偶尔小酌，闲时茶聚，红过脸，斗过嘴，交往越来越简单，情义却越来越深重。这种固定其实是人生定型，习性定型了，喜好定型了，阶层也定型了。这种定型是对命运的全盘接纳和坦然面对。古语有云：“人若改常，非病即亡。”人到中年，要的是尊重，要的是宽厚。“君子和而不同”，容许他与你不同，如若认为与你不同便是错了，还要强迫改正，那是你想杀了他。　

　　人到中年，一切都慢了下来。走路慢了，不抢着走；说话慢了，不抢着说；做事慢了，不抢着做。但这种慢，不是怠慢的慢，不是轻慢的慢。这种慢是“不急”，是不急功近利，是不急切、不急迫。是做事有余地，说话留三分，是稳重，是老成。慢，是时光的绳索在羁绊前进的脚步，是生命的时钟在倒数健康的光阴。年龄大了，骨头易老，步履蹒跚，神态颟顸，膝盖不易弯曲，跪下就更难了。也想张扬，阅历不允许；也想犯贱，年龄不允许。　　

　　人到中年，会攒下一身伤疤。有刀枪之伤，有棍棒之伤，有水烫油灼，有跌碰刮蹭。撩起衣襟，谁身上没有几块疤？或许是自己误伤，或许是意外致伤，或许是逞强斗狠，或许是两肋插刀，或许是沉疴缠身手术存记，或许是飞来横祸命中注定，也有可能是挥刀自戕，恨自己胜过恨别人。抚摸每块伤疤，总会触及些许疼痛，勾起些许记忆，喟叹些许觉悟。有些伤疤却抚摸不了触碰不到，那是心灵深处的伤痕。有男人留下的，有女人留下的。这种伤被埋在灵魂的最深处，却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突然发作，过往的事，过往的人，如潮涌一般漫过脑际，无法阻挡，无力拒抗，那种痛彻心扉的痛，那种撕心裂肺的疼，让你清醒地明白，生命并没有奢侈到可以纵意恣肆。　　

　　人到中年，如我这般，其实是多半辈子的悖谬和别扭。故乡出生的肠胃，母亲喂养的味蕾，却要用来品尝，甚至吞咽异乡的饭菜。乡村生活建立起来的精神世界，却被用来和城市对话，来解释、消融和适应都市生活。人到中年，内心的冲撞日益强烈，生活的无根感、孤独感备受煎熬。人到中年，生活的意义却要重新构建。　　

　　人到中年，才会知道珍重之重，矜贵之贵；才会知道有些事不是事，有些人不是人。人到中年，感觉才学会走路，却发现，剩下的路没有多长。这段路也许再也走不出精彩，但绝对会走得稳当。

编辑：刘芝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