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那一代扶风媳妇,至少要掌握四项基本技能,织布、纳鞋、酿醋、做臊子面。四项技能都是家传之功,母亲传女儿,婆婆传媳妇,各家自有绝技。女人们一年四季忙忙碌碌,操持着全家的口腹与衣衫,也掌管着家族的体面与格调。
织布、纳鞋,甚至酿醋的技艺现在基本失传,自给自足的小农生活败给了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大潮。家的温暖换了方式,不再是油灯摇曳、机杼扎扎,不再是映在墙壁上母亲的身影,甜在睡梦里孩童的笑容。也不再是土布衣衫上密密的针脚,不再是新布鞋踏在地上的干爽清脆。现在的家庭都是标准化的,标准的住房,标准的起居,标准的饮食。还有标准的父母对子女的爱,接送上下学,接送培训班。
但是扶风臊子面却传承下来,历久弥新。
臊子面是扶风民俗的灵魂,是一种仪式,一种象征,一种慰藉,一种乡愁,代表了扶风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意义。
扶风臊子面的成败就在那一口汤。
丰者鸡汤,简则清水,但醋是关键,必须用自家酿造的陈醋。酿醋的配方与流程,一代一代流传在主妇们之间。工艺的程序有时候严格成一种禁忌,神秘而神圣。比如醋糟发酵时,陌生人不能翻看,免得顶撞了“醋神”。其实是防止陌生人带来不同菌群,影响发酵效果。曲与糟的用料以及菌群种类各家不同,发酵的火候也因人而异,所以醋的味道也大相径庭,这反倒成全了一家一味的特色。臊子肉是汤的精髓。选上好的五花肉,以前腿肉或者臀尖肉为佳,加肥加精五层以上,脂肪与瘦肉交织,色泽粉红,切丁爆炒,出油后加醋,盖肉即可,放盐、十三香、葱段、辣椒、糖色,文火慢炖,肉烂起锅。炒肉的技艺也是各家不同,但酸香是典型的扶风味道。好汤还得有好菜,红萝卜、绿蒜苗、黑木耳、黄花菜、海带一起烹炒,叫底汤。底汤不用豆腐,嫌其苦口,不用土豆,嫌其易糊。生葱花、油炸豆腐丝叫漂汤,油炸豆腐丝有时候也可用鸡蛋饼切丝代替。
扶风盛产油菜与小麦。小麦最早由西亚人驯化培育,公元前3000年前后传入中国。扶风是我国最早种植小麦的地区之一。扶风种植小麦的历史有多长,吃臊子面的历史就有多长。几千年的风物与伦理,几千年的生活体悟与人情世故,都积淀到那一口臊子面里了。
过去没压面机的时候,面条全靠女人们挥舞尺八擀杖,在一丈见方的案板上擀出来,嫠出来,细面、韭叶面、宽面,样样齐全。薄厚与劲道靠的好擀功,宽窄与粗细靠的好刀功,做个扶风好媳妇着实不容易。
烩汤有讲究,鸡汤或者开水滚开,先下底汤,再下臊子肉,翻滚尝味,盐醋酱油伺候,加糖中和,调至可口,最后撒漂汤。面条过凉水,捞一筷头,浇一勺汤,汤宽面少。
一碗臊子面有层次之分,上面一层是油花与漂汤,中间一层悬浮着面条,底下一层沉淀底汤;一碗臊子面有色泽之异,底汤有萝卜之红、蒜苗之绿、木耳之黑、花菜之黄、海带之青,漂汤有葱花之白、炸豆腐之金;一碗臊子面有五味之全,香醋之酸爽,葱蒜之爨香,萝卜之甘甜,木耳黄花海带之山味海味;一碗臊子面有口感之别,萝卜之脆,木耳之软、黄花之筋,海带之弹,面条之滑。臊子面追求的是色香味俱全,调动的是与食物相关的所有感官,体验的是各种人生况味。吃一口,从唇齿之间暖到肺腑,香到肺腑,熨帖至肺腑。
扶风人的所有生活仪式都离不开臊子面。满月、婚嫁、寿仪、葬礼,早晨必是臊子面开席。团聚之欢喜,必用臊子面庆祝;送别之不舍,必用臊子面饯行。每次回家,母亲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娃回来了,咱吃臊子面。臊子面是母亲慰藉儿女的爱抚,滚烫而浓烈。不知为何,每当闻见臊子面的味道,我就会想起上初中那年冬天,母亲还没有为我们兄弟姊妹做好棉鞋。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母亲一边纳鞋底,一边着急地哭泣,双手全是冻疮。
今年父亲过生日,兄弟姊妹还有父亲的外甥们相约回扶风一聚。大人小孩,在院子里坐了一大圈,这个家族赋予我们相似的面容,但一开口却都是天南海北的口音,孩子们已然成了陌生人。还好,有那碗臊子面。母亲浇好第一碗,我端到大门外泼奠一下,奠天奠地奠门神。在照壁后的土地爷前泼奠一下,在井神、仓神、灶爷前泼奠一下,然后供到祖宗牌位前。告诉众神与祖宗,我们回来了,相聚了。吃面的时候,我突然热泪奔涌。
编辑:高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