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来没说过他是党员。他退休前是我们村那所全日制学校的校长兼党支部书记,只是大家都叫他“常校长”,忽略了他的“党员身份”。
父亲在家更是不提他是党员,我们也是忽略不计。在我们眼里他只是父亲而已,不严,是慈父,因为他从不打骂我们。在我们那个没几个大老爷们不打老婆的村子里,父亲很不入流,他不但不敢打老婆,在她身边说话也怯声怯气的,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倒是母亲,常常“数落”他的不是,这点常被村里人嘲笑,说当先生的父亲看来看去咋就不像个“爷们”。
其实,这一点,只有我们知道,在母亲身边,父亲是有软肋的,这是我们从母亲口中如同祥林嫂般几十年如一日的“絮叨”中知道的。据说在我出生那年,母亲生了一场大病,不得不把我寄养在隔壁七婆家,父亲把母亲送到医院后就回学校了,这一去就再也没回过医院,他工作起来就把医院的母亲和寄养在别处的我忘得一干二净。母亲在医院里整日以泪洗面,惦记着家里,更惦记着寄养在外的我,刚一周时间,病情稍有好转,不顾医生的劝阻就卷着包裹出院了。尤其让母亲伤心的是她的大儿子,我那原本就瘦得皮包骨头的大哥,母亲住院前家里剩的一碗包谷糁,回来时还是一碗,大哥每天在里面掺一碗水,烧开了喝,等母亲回来时,碗里几乎可以照出人影了。看着愈加瘦弱的儿子和碗里照影的稀粥,母亲悲从中来,搂着儿子大哭一场。从此,她就把这笔账记在父亲的身上。
父亲自知理亏,除了把自己那点微薄的收入如数上缴外,便再也找不到“讨好”自己老婆的方式了。他一回到他的学校,中了魔似的疯狂工作,几乎到了忘我的境界,一周或半月回趟不足五里的家是常有的事。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是我婚后回家,得知父亲还在学校,赶去看望他,他正在办公室伏案写着什么。我坐了会说:“爸我走了。”父亲“嗯”了一声,头也没抬。一路上,我是哭着回去的,一辈子也不能忘却的记忆。我想起父亲办公室抽屉里那一沓“红本本”,那些父亲引以为傲的“优秀校长”“先进教育工作者”等各种荣誉证书,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现实意义呢?不就是个乡村教师么!
父亲的不顾家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父亲在村子出现的时候一般是谁家红白喜事需要个先生做“礼簿”的时候,是大年三十了家家户户需要贴对联的时候。年三十,村里的男人们都在忙着帮老婆打扫卫生,干体力活。可我们家的屋子里却挤满了人,都是来让父亲写对联的,有好多直接把红纸放下交待一声就走了,一句客气的话都没有,仿佛父亲就应该为他们做这些。这一天,母亲忙得在厨房里因指望不上自己的男人抹眼泪,父亲则在温暖的屋子里忙得淌汗水。没人给他一根烟抽,除了母亲没人给他一碗饭,直到天快黑了,村子里新年的鞭炮响起,等最后一个拿对联的人走了,父亲才开始直起腰揉着酸痛的背想起了自己家的“年”。
那年“七一”,乡镇评选优秀党员,父亲首选,评议会上,有人提出异议,说他“太爱管闲事”,即刻引来众人反击,其间有人列举有次来我家,父亲正在忙着为一户村民题写宅基地申请书,你说这样的义务为群众帮忙的事,能算“闲事么”?这样的党员,就不优秀?那一刻,父亲在一片掌声中热泪盈眶。
父亲最引以为荣的是他的桃李满天下,40多年的教师生涯,父亲从他那所破旧的九年制乡村学校送出学子无数,有些早已功成名就,并常回来看望父亲。父亲可没忘记自己这些“人脉”,尤其是他快退休那几年,突然就有一种叹“夕阳西下”之无奈,求“只争朝夕”之急切,匆匆传书“召集”他在外“干大事”的学生归来,策划捐款筹资修建新学校事宜,其间虽费了些周折,却也功德圆满,了却了村民及自己数年的心愿。
如今,父亲已退休在家,常有上级领导过节前来慰问“老党员”,每每这时,父亲总是高兴得不得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峥嵘岁月。只是其间有人夸他是一名值得后辈学习的优秀共产党员时,父亲突然就羞赧得像个腼腆的孩子,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