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建群
中国篇 楔子
世界的尽头在哪里?且让我们去看一看。山的那边是什么风景?且让我们去看一看。
在这条光荣的道路上,几千年来一直有人在走着。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驼铃摇曳着晨昏,马帮制造着传说。在这条道路上有很多匆匆的背影,从张骞开始,我向每一个行走过的人致敬。用我的脚步向道路致敬!我们将穿越各个文明板块,我们穿越的目的是学习,因为每一个文明板块在历史上创造的精神财富,都是人类共有的财富。一个持续进步的民族,需要不断学习各个文明板块的智慧,唯其如此,他们才能更有力地向前行走。
这是我以老迈之躯,完成的一次跨越大半个地球的旅行。汽车里程表给出的数目是:“22000km”,而护照上盖出的印戳是十七个国家,是整整七十天时间。
很好,我没有倒毙在路旁,从而像法显高僧说的那样:“哪有路呀,那倒毙在路旁的前人的骨骸,就是路标呀!”我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而今,我就龟缩在西安我的“高看一眼”工作室,完成这本纪行之书。
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像压缩饼干一样,将这一堆庞杂的素材压缩到一本书中。换言之,我得找个叙述视角才对。这时编辑开玩笑说:你不妨做一个“带路党”(带路党原意为敌人打进来时当奸细“带路”的人),将你所见、所听、所想,浩浩荡荡,一路写来,从而把一个丝绸之路现在时的全记录报告给人们,能诚实做好这个读者的情报官,这本书就算立起来了;读者不可能去亲历,而你亲历了,加上你又会写,那么不妨将它们记录下来,与读者、与这个世界分享。
这样,我就有了一个贯通全书的叙述视角,当我在丝绸之路每一个钉子上御风而舞时,总有一根绳在拽着我,把我拽向前面的方向。我感谢年轻的编辑朋友,和聪明人打交道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当年法显西行的时候已经六十多岁了,左宗棠西征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个年龄,也就是我现在这个年纪。古人较之今人,寿限要短一些,想他们到了这个年龄段,该都是齿摇摇、发苍苍、弯腰驼背,一走三咳嗽的垂暮之人了。
法显领着他的四个同学,从长安城出发,穿越了河西走廊,穿越了塔里木盆地,然后翻越大雪山,进入古天竺国,完成了佛教史上称为“显法师则创辟荒途”的西行求法之旅。
二百多年后玄奘,就是我们说的唐僧,“奘法师乃中开王路”,就是说玄奘法师又从中开辟了一条王者之路,进入西域,进入古印度,进入天竺八十六国。
我是在二○一八年首次进行丝绸之路穿越的。当时有八家电视台组成“丝绸之路卫星电视联盟”。这个联盟要完成一次穿越欧亚的“丝绸之路万里行”活动,聘请我当文化大使。
“丝绸之路万里行”活动之前已经举行过三次了,都是由肖云儒先生担任文化大使,我参与的是第四次的“丝绸之路万里行”活动。另外,在第一次的行走中,开头两期,是我与知名主持人王志,在陕西卫视演播室的对话。
为了这次大穿越,我做了很多的准备。首先就是思想准备:像我这个年龄能不能坐着车,完成这一次二万二千公里的行程。犹豫再三,我还是坚定决心,拼死一搏也要参与到这次行程中去。甚至做了“身后事”的安顿,把家里的几张银行卡,有的交给老婆,有的交给母亲,我采用中国人的叙述习惯,隐晦地暗示她们:一旦我回不来了,这些就作为你们养老、送终的费用吧。当年有人问法国小说家大仲马:你为什么能写出《基督山伯爵》《三个火枪手》这样优秀的历史小说,有没有什么秘诀?大仲马回答说:有的,秘诀就是,历史是一枚钉子,我在上面挂我的小说。
所以这次远行,我首先就带了一张欧亚大地图,还带了一个放大镜。我从丝绸之路一路走过,脚之所向,目之所及,我要用放大镜,寻找大路两边一枚一枚的钉子,然后在这些钉子上兴风作浪,御风而舞。
我还带了自己重要的一本书,一本我六十岁生日那天开始写,六十四岁生日那天完成的书,叫《我的菩提树》。这本书是对中华文明五千年的一次庄严巡礼和崇高致敬,写的是构成中国传统文化、支撑这个大厦的三根支柱——儒、释、道,它们的发生和流变。我要把这样一本向历史致敬的书带着,一直走到世界的十字路口——中亚的撒马尔罕。然后在那个地方向我们光荣的先行者张骞致敬,向玄奘致敬,向道路致敬!
张骞当年凿空西域,就是为了到撒马尔罕去寻找大月氏人。我们的高僧玄奘,他当年为了求得真经,备尝艰辛,一路走到撒马尔罕。面对当时称为葱岭的帕米尔高原天险,他迟迟下不了决心,他在撒马尔罕足足休整准备了半年,这才决心出发,继续他九死一生的征途,他的随行人员基本上都死在了翻越大雪山的途中。在玄奘历尽千难万险、用时十九年的求法途中,撒马尔罕是非常重要的停泊点。所以我要把《我的菩提树》这本书,像纸钱一样,烧在撒马尔罕,向历史致敬,向张骞致敬,向玄奘致敬!
我还带了烧水壶、茶壶、建盏,带了朋友为我准备的最好的茶。带了两双布鞋,这布鞋是家做的,灯芯绒鞋面,千层底。布鞋是老家的村长来西安看我,给我带的。村长是我的本家侄儿。
行前,年近九旬的老母亲,还将治高血压的药、治高血糖的药以及两盒速效救心丸,装在塑料袋里,打入我的行李箱。她还说,你一顿饭都离不开辣子,没有辣子吃,你路上咋活哩。于是她到市场上,买了些干辣子角,回家来焙干,碾成碎片,装了十个罐头瓶子。
行前,我还专程去洛阳偃师的陈河村。在玄奘的故居,我从院子里的那眼井里,满满地打了一桶水,将自己的肚子灌饱。
行前,我还专程去汉中城固的张骞墓。我从张骞的坟头上抓了一把土,带在身上。我神往着在撒马尔罕那个奇异的黄昏,双膝跪地的我,口中念念有词,将这土扬起,将这土撒向风中。
我就带着这几样东西,去实现我的一个梦:世界的尽头在哪里?让我去看一看。
在这条道路上,几千年来一直有人在走着。在这条道路上有很多匆匆的背影,而我和我们,只是道路上那名不见经传的后来者而已。从张骞开始,我向每一个行走过的人致敬。用我的脚步向道路致敬!我们将穿越各个文明板块,我们穿越的目的是学习,因为每一个文明板块在历史上创造的精神财富,都是人类共有的财富。一个持续进步的民族,需要不断学习各个文明板块的智慧,唯其如此,他们才能更有力地向前行走。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