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与汉字，从来都是如影随形。如果没有中国汉字，书法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可以说书法就无法存在。从有限的资料实证形成的共识是：殷商有甲骨文；西周有金文、籀文；秦统一文字有小篆；两汉隶书成熟，而隶变又兵分两路，一是楷书渐次形成，二是行草书得到热捧。中国汉字之篆、隶、行、草、楷五种字体从此齐备，而嗣后的数千年来，历代书法大家应运而生，作为书法载体的五种字体却再没有增加。而书家所形成的各自风格，犹如五条藤蔓上盛开的花和结出的果，让作为艺术的书法成为人们精神象征的高标。
有书法理论讲“用笔千古不易”，不易，说明我们守成的是老笔法。也有书法理论讲，“书法当随时代”，随时代，不管是世风影响形成的晋人尚韵，还是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人尚态等等，一茬又一茬的新收获还是在古老的沃土上生长的具有老味道的果。作为古典意义的书法艺术，必然有古典的元素蕴含其中，任何异化改良或别出心裁，都会使书法原有的古典元素衰减或丧失殆尽。书法是古典艺术，而非现代科学技术，某种意义上讲，守成比创新更需要智慧与定力，书法高古的精气神可能更接近书法给人精神指向的最本原的道。一块古玉，如果有好事者一味求新，认真打磨，再讲究地雕刻，那么这块古玉虽然还是那块古玉，但它已失却了原有的高古气息。这也像一架古琴，它有五根弦或七根弦，本是弹给三五素心人欣赏的雅乐，如果人为改造，试图整出一台大型交响或摇滚，那古琴已不再是古琴，那音乐也不再是古琴发出的乐音了。我这会儿记起我小时候吃的西红柿和黄瓜来，那西红柿并不全红，柿蒂周围泛绿，多炸裂纹，但吃起来质实多汁，滋味酸甜绵长；那黄瓜多绒刺，能真的变黄，而黄了的黄瓜更是香甜生脆，醇正的味道长留唇齿。那时的西红柿和黄瓜是老品种，施的是农家肥，也不打农药，生长缓慢，便保留了老味儿。而后来的西红柿和黄瓜对品种进行了改良，大棚温室栽培，上化肥，打农药，产量高，外形整齐划一，光鲜得几乎挑不出瑕疵，但吃起来味同嚼蜡，只能说吃的是像西红柿和黄瓜的东西。有着老味道的西红柿和黄瓜，我们只能在记忆中寻找了，而后来的人们，没有了我们早先那种口福，也就没了我们那种难得的记忆，想来真是悲哉！作为古典艺术的书法，就好像那块老玉、那架古琴，那具有原始味道的西红柿和黄瓜。书法只有回归传统、深入传统，才能真正寻找到书法迷人的桃花源。如果舍本逐末，不在传统上下功夫，就只能玩表面花样了。浮躁中所谓的泛美意识助长的是形式至上，没了精神向度，投机者就只有开始炫技作秀，装神弄鬼与行妖作怪者就会沉渣泛起，留给历史的也只会是笑柄。
愈传统的书法，才愈现代；愈民族的书法，才愈世界。我们要守好生长书法的这块沃土，保持好书法的固有品性，我们要坚持给它施有机肥，不打农药不催熟，求其自然地慢生长，这样获得的书法才最有味道，有生命的体温，有精神的光芒。
具体到书法创作上，我们通常将笔法、墨法和章法称为书法的三要素。三要素是我们遵守的法则，体现的也是中国传统的哲学思想。法则看似是一种约束，而约束下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
一、笔法。毛笔的特点是尖、圆、齐、健，外形像个毛锥子，它凝结的正是中国人难得的智慧。蔡邕有言：“惟笔软则奇怪生焉。”毛笔能写出千变万化的点画来，外柔内刚，至柔至刚，这是中国文化的特质。传统的执笔方法是五指拨镫法，即“擫、押、钩、格、抵”。我一直推崇这种传统的执笔法，因为这种执笔法能做到指实掌虚，五指发力，符合阴阳之道。而行笔我也推崇中锋，中锋讲藏头护尾，讲逆入涩行，在形似的直线中隐含了一个优美的“易”形。所谓直中有曲，曲中有直，才能显现出如绵裹铁与浑厚华滋的点画来。在篆、隶、楷书中，中锋运笔更是贯穿始终，贯穿始终才最具有高古的气息。行草书虽有侧锋、破锋、绞锋等，但中锋也一直是主导。通过蓬勃的骨肉筋血气进而焕发出神采，毛笔的特性让点画含蓄而多情。
二、墨法。中国书法就是白纸写黑字，黑白之道也是阴阳之道。墨分五色，不是实指五种颜色，而是形容色的丰富，是最为丰富的色相饱和。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古法的墨是研出来的，研出来的墨是活墨，活墨在书家的挥运中才极尽万千变化，其神秘莫测的墨相体现的也是人的精神图腾。我推崇浓墨与清水分置，在书写中蘸墨蘸水让其交融生发。黄宾虹有“五笔七墨”之法，作书作画才显出了浑厚华滋，让人产生无限之遐想。
三、章法。一字有一字之法，通篇有通篇之布局。章法布局，有如将军布阵。成熟的书家总是成竹在胸，起笔落墨，阴阳相生，形势出焉。中国人的思维是整体思维，在一以贯之的统领下进而随机应变。书法是视觉艺术，它不只有空间感，更能在行笔过程中感受到时间的转换与推演。若片面强调形式构成和块面对比，这不符合中国人在书写中的时空观，写的意味也会大大衰减，在审美上也只能悦之于目，却难以会之于心。闻一多讲诗有三美，即音乐美、色彩美和建筑美，其观点与书法创作中的笔法美、墨法美和章法美好有一比，这也是艺术门类难得的会通吧。
书法创作，实际就是不断制造矛盾与不断解决矛盾的过程。矛盾是对立的，对立中找平衡那就是统一。日月经天，宇宙无言，大千世界在恒久中变动，又在变动中归于恒久。书法是人预设的时空，预设的时空在消长变化中总是充满玄机。矛盾的两方面，诸如：方与圆、高与低、内与外、提与按、松与紧、锐与钝、刚与柔、徐与疾、爽与涩、收与放、曲与直、开与合、强与弱、藏与露、疏与密、倚与正、有与无、进与退、虚与实、浓与淡、行与止、黑与白、短与长、粗与细、拙与秀、隐与显、续与断、擒与纵、动与静、抑与扬、繁与简、满与缺、干与湿、大与小、出与入、蓄与泄、思与忘等等，我这里只是随意走笔罗列，但也足以看出阴阳之间的消长变化来。阴阳消长变化落实在笔墨上是形而下，而寓之于意象则是形而上，书法的无穷奥妙大概就缘于此吧。
编辑：慕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