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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情人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作者:高建群 时间:2020-07-29

我的父亲死于1992年。父亲是老干部,他死后,我们把他从医院抬回来,在小院里搭了个灵棚,供他的生前好友吊唁。那天,来了好多人,熙熙攘攘的。中午时分,突然一辆小汽车驶过街道,在我家门口停下来。车门开处,走下来一位穿一身黑衣服的女人。 
  女人已经有些老意了,但是身材还好。一条黑纱巾,将头整个儿地包住,又在脖子上围了两圈,只露出两只有些枯涩的眼睛。女人的脚刚一落到地面,就开始小声地哭,一副悲痛的样子,险些栽倒。我赶紧走上前去,将她扶住。女人倚着大门,又哭了两声,然后亦步亦趋,来到我父亲的灵前,叫了一声“老高”,就全身发软,瘫坐下来,号啕大哭。 
  女人一边哭着,一边数落着“老高”,嫌这位亡人住院期间也不给她打一声招呼,让她未能见上最后一面。 
  这神秘女人是谁?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互相用目光探询,表示不认识。不过,我知道她是谁。除了我以外,在场的,还有另一个人知道她是谁。 
  我的母亲是童养媳。黄河花园口决口时,母亲一家从河南逃荒到陕西的黄龙山。那时,黄龙山流行克山病,母亲一家大都死于这个病。黄龙山托孤,6岁的她就给邻居一户高姓人家做了童养媳。尔后,14岁完婚,她成了我的母亲。 
  我的父亲在新中国成立之初,是一个偏远县城的团委书记,今天来吊唁的这位阿姨,那时是县上的妇联主任。由于工作上的原因,他们大约产生了感情。后来,父亲一纸休书,寄回高村,要解除这桩包办婚姻。可怜的母亲,那时已经有了我。接到休书之后,母亲二话没说,抱着我,背着个包袱,回到了河南。回到河南以后,母亲也是举目无亲,想一想,又抱着我回来了。听母亲说,我离开高村时还不会走路,而重新回到高村时,已经能扶着炕边挪步了,并且嘴里还会说几句河南话。 
  这场戏后来以喜剧形式收场。乡间秀才出身的爷爷,这时候终于说话了,他领着我们母子,赶到父亲工作的地方,用蘸了水的皮绳将父亲暴打一顿,又罚他在地上跪了一夜,尔后,将我母亲塞进窑洞,让她从此跟定父亲,当干部家属。安顿完毕,他老人家才满意地回来了。 
  这个一袭黑衣、黑纱遮面的阿姨就是当年的妇联主任。从她一走下车子,我就断定是她了。那副哀恸的样子,是用了四五十年的时间来爱一个人才会有的。 
  在场的,还有另外一个人知道这神秘女人是谁,那就是我的母亲。 
  因为父亲的死,母亲突然解脱了,她终于用一生的时间将这个男人守住了,并且亲手将这个男人埋葬。这个平日卑微的女人,在那一刻,站在院里,冷冷地看着灵前哭泣的另一个女人,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那是胜利者的微笑。 
  “劝一劝你阿姨去!”母亲对我说。那个神秘的女人在父亲的灵前哭了半小时后,站起身来,像来时一样,又突然地离去。小车消失在街道的另一头。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属于我们家族秘史的一部分。多年来,我一直想把它写成一部小说,名字就叫《在我们百年之后,谁是为我们向隅而泣的女人》。如今,我也已经渐入老境了,我常常想,在我百年之后,会不会也有女人穿一袭黑衣,一副哀恸悲戚的面容,到我灵前也哭上一回。我想大约不会有了,那是那个年代的传说,那个年代的传奇。 
  几年前,我曾回过一次小城。朋友们拿出两瓶茅台,为我接风。我说,一瓶咱们喝,另一瓶留下,我要拿去看一个人。然后,在那个月光凄美的夜晚,我轻轻敲开门,屋里,一位老女人正孤灯独坐。我叫了一声“阿姨”。我想,我的父亲如果有知,一定会高兴的,尽管他这一生对我并不好。

编辑:庞阿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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