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树下的欢宴》（连载19）

司马迁

第五十二颗念珠。大汉王朝的三百年帝业，在第七位皇帝汉武帝刘彻手里，达到全盛。张骞出使西域，成凿空西域第一人，足迹直达西域三十六国，直达遥远的波斯、巴比伦，他的马蹄踩出了一条中国和世界连接、被后世称作“丝绸之路”的道路，把世界各文明板块的界限打碎了。而在此之前，各文明板块之间彼此是不沟通的，是在各自的蛋壳里孕育出来的文明。丝绸之路的凿通还促进了世界三大宗教，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的沟通，为佛教跨越葱岭，进入塔里木盆地，继而大盛于中华大地，奠定了基础。

丝绸之路又叫茶叶之路、陶瓷之路，这条横贯欧亚非的黄金大通道，为处于丝绸之路东端的长安城和处于西端的罗马城，都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建立于关中平原上的长安城，这个被青砖绿瓦民房村落簇拥的一个大堡子，成为当时世界上唯我独大的城市，世界的东方首都，人类农耕文明定居文明建立起的最大的城堡。

国力强盛的大汉王朝，一改昔日的和亲政策，开始对匈奴主动出击。汉武帝把这叫“拓边”。那个时期涌现出许多著名的将领，例如李广李敢李陵祖孙三代，例如卫青、霍去病、李广利等等。有个使臣叫苏武，在遥远的贝加尔湖畔被匈奴王羁留，北海放羊十九年，不肯投降，不肯被匈奴王招降为驸马，最后终于万苦千辛，回到祖国，从而被视为忠君爱国孝家的一个典范。固原人傅介子将军，率领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千里奔袭，杀匈奴人扶起的楼兰王，令汉室养大的质子即位，从而保证了丝路的畅通。另一位一介书生班超，汉王朝的史记官，投笔从戎，率领三十六人使团，也是千里奔袭，于楼兰城火烧匈奴使团，从而震慑西域，疏通丝绸之路。继而设西域都护府，任大都护，在塔里木盆地驻营三十余年。

未央宫有东西南北四座大门。四座大门之外，四面围墙上，隔三差五，又开了十二座小门。人们把这些小门叫掖门。这个“掖”字用的真好，“掖下”的意思，“胳肘窝”的意思。其中西北角的那一座掖门，又叫“司马门”，又叫“待诏司马门”。

这司马门的外边，也就是说未央宫褚红色围墙的外边，有一溜官衙风格的青砖瓦房。那地方，应该是当时御用文化人居住的地方。已经为皇家服务，有俸禄可吃的文化人，比如修史书的班固、班超、司马迁等等人物，大约都在这里居住过。还有那些拥有一肚子才学，想要报效皇家的儒士，大约也在这里排队，一年两年，等待君王召见。中国的古文化传承中，只有孔子孟子，没有“独立文化人”这个概念。文化人的最高目标是“学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即把自己的本事学好，然后将自己像商品一样自荐给买家，而这买家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家。退一步来说，倘若这万丈雄心褪了，心灰意冷了，不去寻求合作了，那就把自己这个饱学之士的身子，放逐于江湖之上，成为隐者，或成为朝廷的对立人物。

汉武帝的未央宫时代中，宫中一直有一个影影绰绰，不甚清晰的人物，这个人物就是二师将军李广利。李广利有个哥哥，是宫中著名的乐师，叫李延年。李广利有个妹妹，是绝代佳人李妃。史书上说，李延年为汉武帝演唱了一曲《北方有佳人》。曲中唱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这曲子应当是用现在的陕西话来唱的，这样“国”和“得”，才在一个韵上。

仙乐阵阵。汉武帝听了，问道：这样的绝世佳人，世上真的有吗，还是仅存在于音乐之中？乐师李延年说，是有的，活生生一个大美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汉武帝起了好奇心，问着，北方佳人在哪里？能否晤上一面，瞅上一眼！一饱眼福。李乐师说，君王啊，实在不好意思，这大美人就是在下李延年的妹妹！这李妹妹叫什么名字，史书上没有说，因为她很快就被汉武帝纳为妃子了，所以史书上讳其名，或者忽略其名，只叫她“李妃”。这李妃还为汉武帝生了一个儿子，史书上将这叫“举一男”。后来李妃，红颜薄命，死了。死之前，她对汉武帝说她还有一个哥哥，叫李广利，是个将材，希望君王能关照他，给他一个建功立业、封王封侯的机会。

这样汉武帝就或真或假地做了一个梦，梦见大宛国有汗血宝马，继而又做了一个《天马歌》。清晨临朝，在堂上将这《天马歌》诵读一遍后，遂拜李妃的哥哥李广利为二师将军，领兵三万，前往如今中亚地区乌兹别克斯坦的二师地，去讨天马。

从长安城未央宫到二师地，何等遥远。李广利先率兵去了一次，算是借。结果当时这个叫大宛国的西域弹丸小国不给面子，李广利只好二次再去。二次去是大兵压境，兵戈相见。这样灭了大宛国，抢了三万匹汗血宝马回来。两次征讨，共耗去三年时间，当李广利将军赶着这三万匹汗血宝马回到长安城，到未央宫朝见汉武帝时，当年的三万兵丁活着回来的只有一千人，而抢回来的三万匹良马，长途跋涉，旅途劳顿，也只剩下三千。而李广利自己，面容憔悴，骨瘦如柴，史书记载说二师将军枯瘦如同一架骷髅。

接下来就是那场导致李陵兵败被俘，导致司马迁因为为李陵辩护而被处以腐刑的著名战事了。北征匈奴的那一场战事，汉武帝仍拜二师将军李广利为统帅，又派李广的孙子，李敢的儿子，骁勇善战的李陵将军为偏将。他们前往的地方是匈奴腹地。“匈奴腹地”是哪里，史书记载中语焉不详，幸亏记载中有个“受降城”地名，从而令我们知道了，李广利率领大军主力驻扎的位置，当是今天的内蒙古额济纳旗地面，而李陵孤军深入，导致全军覆灭的地方，则已经接近乌兰巴托西面，阿尔泰山中段了。

匈奴人与大汉军队作战，不固守一个地方，而是让骑兵来掠阵，然而佯装不敌，继而诱敌深入，远离驻营，再四面合围，聚而歼之。大漠辽阔，天地一色，欧亚大平原之间的偌大地面，皆可供这些游牧人纵横捭阖，从容用兵。

这次匈奴人捕获孤军冒进的李陵将军，就是用的这计策，亦步亦趋，仿佛挑逗一般，将李陵的三千兵马，引诱到大漠深处，旷野之间。大漠旷野之中，挖了一条堑壕，堑壕上面，盖上红柳、芦苇、芨芨草，上面再覆盖上浮土。李陵求功心切，率领骑兵，一路穷追不舍，于是齐刷刷地被跌进这堑壕里，人仰马翻，无一幸免。李陵往下三千口人马，全被生擒活捉。李陵被捉时，李广利大军所在的位置，现在叫额济纳，当时叫居运海，或者叫黑水城。居延海西北，有个著名的城池叫“受降城”，当是后世接受匈奴人投降时所修筑的。唐诗中“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羌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说的当是这地方。史书上说，主将李广利畏敌如虎，不敢正面与匈奴人作战，后来见李陵兵败被俘，又不去救，所以难脱其咎。史圣司马迁就持这种看法。不过从兵家孙子为我们提供的军伍常识来看，李广利将军当时采取的敌情不明，故而步步为营的办法，绝对是上上策。大约吧，李广利将军有孤军深入西域，掠取汗血宝马的过人经历，他熟悉匈奴人的战术，知道游牧人的凶悍。

这个故事前面所说的都是序曲，它最重要的关节在于，引起后世两千年扼腕长叹耿耿于怀的关节在于，当未央宫中的汉武帝得知李陵兵败被俘，又做了匈奴人的东床驸马，领兵侵掠汉朝领地时，动了雷霆之怒，于是朝廷上议事，要把李陵的妻子儿女，诛灭九族，将这李陵满门三百口，问罪处死。啥叫九族，按照孔老夫子为我们提供的说法：夫家四族，妻家三族，从者两族，合起来是九族。

令汉武帝起了杀心的原因还有一个，已经出使西域，失踪多年的大汉使臣苏武，捎来信说，他被匈奴人拘禁于贝加尔湖畔，牧羊为生。降将李陵，在自己做了匈奴人东床驸马以后，又去那里劝降他，请他也做匈奴人驸马，结果被苏武骂得羞愧而退。汉武帝得到这消息后，一是商量营救苏武的事宜，一是动了大怒，问罪李陵家族。

司马迁那时候该是住在司马门外面青砖绿瓦“长乐未央”瓦当下面的一个大汉王朝的史官，父亲司马谈的续任。文化人不懂政治，政治的事情你最好不要插嘴，中国两千年官场文化，锤炼出来的最高智慧，其实就两个字，这两个字叫“装傻”。长着嘴巴，但是不说，长着眼睛，但是不看，长着耳朵，但是不听。站着朝班之中，像个朽木一样端翘地立在那里，怎么撞也撞不响，这才叫见其高。可是我们的不知轻重的司马迁，却是插嘴了。

史官司马迁为降将李陵辩护，连他祖孙三代的功绩都说出来了，又对李广利的见死不救，大加鞭挞。汉武帝当年起用李广利为将，本来就有一些心虚，担心大臣们说他手下有私，这下，见司马迁这样一个小人物，站起来说话，说是在那里排侃李广利，但眼见得话题就快扯到自己身上了，于是乎恼羞成怒，遂将一腔怒火发在司马迁身上。司马迁后来的结局如何，大家也都已经知道，他被汉武帝处以宫刑，或者叫腐刑，也就是说，将这个男人的生殖器连同睾丸一起割掉。

蒙此大羞的司马迁，余生于是只做了一件事情，这就是忍辱负重，完成被后世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据说，只要当时司马家能给出两万钱赎罪就可以免去刑责，但是这个韩城芝川司马家拿不出来。又据说，施了腐刑以后，下身那地方，形同女器，红肿、流脓，其臭难闻，每遇阴潮天气，其痒难耐。这情形一直伴到司马迁完成史书，伴他终老。而当年一个美男人的司马迁，腐刑后胡须渐渐脱落，不男不女，形同太监。男儿奇耻大辱到这里也就算尽了。 文化艺术报2016年10月28日

编辑：金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