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耿明
家乡有人给女儿陪嫁了一件木器,枣木茶床,雕工精美。新娘父亲历时三年才做成,十分惊艳。一次偶然机会,我有幸见到了小城传说的这件器物,确实好,龙凤飞舞,细节传神,不像是刻下的,倒像是画家画上去的。经主人介绍,我才知道这位师傅祖上三代都是木匠。我问主人,亲家还做木器活不。他说不做了,嫁妆是他最后一件作品。他有徒弟没?没有。我坐在茶床边,饮了一小杯江南名茶,口里没有余香,只有微微的苦涩。
从我记事起,祖父的棺材(乡人叫材)已经搁在牛窑了。搁材在关中农村绝对是一件大事。老人刚入暮年,材就挟着死亡的气息住进了活人的窑里。他老人家的材是怎么搁的,我没有记忆。我只记得他每天都要去牛窑一次,除了对着材闭目冥想,就是在材上描画。黑色棺木上画着我看不懂的形象。我每每走近想看看他到底在画啥,爷模样一黑,吆喝一声:“碎娃不懂,门口耍去!”从那时起,材就在我心里种下了神秘。
直到我成了家,才渐渐明白了它的神秘。材是老人给自己盖的房子,死亡就潜伏在老朽的身体里。而我要说的是搁材。搁材离不了木匠,村里最好的木匠才能承担这项神圣的工程。没想到的是,我在三十岁的年纪就亲历了亲人的死亡。岳母病痛了半辈子,在六十那一年突然辞世。我和妻子堕入悲伤的黑洞,很长时间都缓不过来。我们欠岳母一家太多了。
搁材就成了那些日子没黑没明的仪式。由于岳母的敏感,加上岳父对岳母感情极深,所以没像村里大多数人那样提前就预备下寿材。所以有且只有一周时间。这么急,想把材做好点,只能请手艺最好的“材爷”了。他在村里辈分很高,搁材手艺无人能比。柏木、生漆、松香等材料一应准备齐全,就剩下开工了。原本是要找阴阳先生先看了日子,择吉日吉时放鞭炮,由木匠象征性地锯开一截木头,然后宴请亲朋,这就算仪式结束了,次日才能动工,但事发突然,这些程序都省了。“材爷”把这副材看成一生的绝笔,因年龄大了,体力不支,就临时叫了附近村里三个五十岁上下的木匠做帮手。锯子、刨子、凿子、墨斗、推刨、钉锤……轮番上阵,汗水浸湿了衣裳,湿了干了,干了湿了,索性脱了上衣,裸身而战。地上到处是烟头,岳父好茶好烟敬个不断。急性子的他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老担心材不能按时完工,更担心时间紧影响寿材质量。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材爷”的活做得既快又好,这也得益于请来的几个帮手。松香灌过之后,雕花、描画、油漆,盖子一盖,严丝合缝,更令人称奇的是竟然没用一根钉子,全部榫卯勾连,把古老的中国哲学用得出神入化,阴阳互补,虚实相生,难怪人们叫他“材爷”,爷就是爷。岳父看了打好的材,喜极而泣,老泪纵横。“材爷”已经七十多了,这副材可能是他木匠生涯的句号,当他合拢最后一道榫卯,放下钉锤后,仰天长叹一声,悠悠地说了句:“世上再无‘材爷’了!”
印象深刻的木匠还有老方。他是我妻舅,出生在一个叫方家河的小村。这地方山大沟深,风景绝佳,一条小河穿流而过,长庄稼,也长庄稼一样仁厚的男人。他的手艺跟谁学的,我不知道,我光知道他是个好木匠。活好,人也好,这是同行对他的评价。
妻舅每次干活前都要和木头说话。他给我说,木头是地里面长出来的,跟人一样,都带着灵气呢。我后来看书就见过“万物有灵,万物皆有翅膀”这样的句子,就更加迷信了他的充满神性的木作仪式。老方是个硬汉子,抽烟的狠劲一般人赶不上。一根烟两三口就咂完了,干活时嘴里叼着的烟基本不熄火,噗呲噗呲地抽着,手中的活也完美进行着。他做活做得极慢,但质量无可挑剔。有人多次给他说,“老方,你做快一点嘛,差不多就行了。”他总是嘿嘿一笑,不言传(关中方言,说话),把想说的话全都摁进了木头里。现在这社会人都爱钱,他却把爱仁放到了前面。“要做就做好,咱要对得住良心”,这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后来他病了,不会说话了,但“木头”还是成了他能念出来的为数不多的词语之一。木是他的命啊,他的命里堆满了木头。做了几十年木器活,他早已把自己修炼成了一棵树。树不说话,话都在心里,我舅也把话全放到心里了。其实,在他生病的日子里,在他失去语言以后,他有很多话想给身边的人说。“木头——木头,唉,我不会说,我心里……”我知道他想说啥,他爱木作这事呀,然而,半身不遂的他后半生只能靠每天抚摩一遍自己年轻时做的家具度过了。
编辑:晓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