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文胜
打开日历,看到“立春”二字,心里立刻暖烘烘的,仿佛此时头顶就有暖阳高照,目之所及冰消雪融,万物复苏。然而拉开门,西北风却不认卯,“哇呜”一个猛子扑过来,呛得人打个激灵。时令就是这样,你急不可待,它尚自悠然。
裹紧棉衣走在街上,浅白的日头像破碎的蛋饼摊在天上,四下里灰蒙蒙的。忽然,一声“哇哇”的柳哨响起。抬起头,就见路边的垂柳氤氲着一抹抹淡淡的嫩黄。这嫩黄,若有若无,飘忽不定。拈一枝细看,才发现枝条柔了,色泽润了,上面还爆满了鸟喙般的芽尖。这芽尖一星一色,星星点点,笼成一团,连成一片,就渲染了街衢堤岸,映绿了人心面容。
季节的变化,总是悄然而至。所谓的不知变换,其实是我们心浮气躁,无意寻觅,没有用心发现而已。
柳之美在于叶。小时候,听大人们谈论谁家女子俊俏,娘最喜欢用的比喻就是,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眉则能体现情感波动。诗文里,与眉有关的形容很多,清柳春眉,青眉如黛,眉眼如画,眉晕半深唇注浅,胭脂小字点眉间……真想不出,这些美好的表情,横在女子的盈盈秋水之上,该是何等的顾盼生辉,笑生百媚?秦腔《花亭相会》里,男女主角高文举张梅英有句对唱,“这才是柳叶弯眉杏子眼,连自己人儿认不清”,一句话就把剧中人生离死别、跌宕坎坷的命运唱得难舍难分、深情隽永。秦腔作为土生土长的文化,在秦人心里根植很深。就因了那几句唱词,乡村多有名叫“画眉”“柳叶”的女孩儿。
能够做女孩的眉,是柳叶的幸运。用柳叶做眉的女孩,宛若天仙。
柳不仅是美,还是缠绵的情。来是迎客松,送是折别柳。冬去春来,柳色泛青,是自然规律。然而,盼春的人们、多愁善感的人们,总在这新奇之中寄托了无尽的情思。中国古代就有“折柳”送别的习俗。我曾向一位深谙国学的老先生求教其中含义。先生说,“柳”“留”同音,有挽留不舍的意思。另,柳易成活,插柳成荫还有祝福安好的意愿。人生多舛,远行即离别,故此折柳就成了庄重的送别礼。《诗经》里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来我思,雨雪霏霏”,其后有“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借柳惜别盼归的诗句不胜枚举。北京冬奥会闭幕式上有个《折柳寄情》环节,更是将这种深厚的文化渲染到了极致。一场相约冰雪的赛事,有汗水,有泪水,有震撼……曲终人散,情缘永存,所有的美好都被闪光的柳枝承载其中。
手里拈弄着柳树的新枝,我突然想到了秦腔曲牌《柳生芽》,据说当年连战回陕祭祖,用的就是这段音乐。第一次听这曲儿,我还在上小学。那天早上我去拔草,见邻居宏叔坐在村东的小河梁上拉板胡。那曲儿低沉凄凉,委婉伤感,让人眼睛湿湿的。可宏叔却眯着眼、晃着头很是沉醉。我心里好奇,就凑近他坐下说:“叔,我听这曲子想流眼泪。”宏叔说:“娃,春来了,你看脚下的草都透青了。”他的话答非所问,让我如坠五里云雾。可当我抬起头,却看到洇染了晨曦的树冠上有北归紫燕的剪影。那叽叽啾啾的叫声,让北风没了威力。宏叔个儿不高,眼有疾障,能说快板,能吼秦腔,庄稼行里的活计也难不倒他,算得上是我们村里的“高人”,只可惜他穷困孤单,早早离开了人间。渭水东流去,念故心中苦。多年后,我悟到那是他低微人生生存的大智慧,再苦不伤悲,再难也不弯腰。
柳生芽,曲调苦是苦了点儿,可谁又能挡住春姗姗而来的脚步呢?
前年初春,我和妻去咸阳湖游玩。天刚刚下过一场细雨,湖岸四周,簇新的柳枝已由淡黄变成了浅绿。远远看去,如烟似雾。湖边有棵粗大的柳树,根系裸露,树干沧桑,孩童们伸展双臂都抱拢不住。湖面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垂到水中的柳枝,秀发飘逸,轻舒广袖,撩拨得湖水洒满碎金。难怪徐志摩说,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
陌上花已开,春风柳上归。风起了,春动了,我在柳下等君缓缓归。
编辑:晓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