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镇街上经常看到一些穿着西服，拿着蛋糕饼干面包，喝高了趴卧在商场外台阶上的醉汉，就被人认出来是两岔口的。因为两岔口人总想把自己打扮成镇街人，但他们的西服是廉价的，袖口上的商标没有撕。翻开西服，果然里边是脏兮兮的破褂子，裤带仍是破布条拧成的绳子，就说：去喊张记糖炒栗子铺老板吧，让他背人！老板来把人背回铺里，醉汉还不清醒，趔趄在铺屋门外的钓鱼架上往河里尿，问道：我是不是也尿黑水啦？
多少个日子里，两岔口人除了张记糖炒栗子铺的老板外，还没有第二个常住镇街的，但他们已经十分满足了，认为能出入镇街，就最光荣和幸福。他们真心地盼望蝎子镇发展了再大发展，繁华了再大繁华，镇街是煮了肉的大锅，他们就啃块骨头，喝口腥汤。
但是，到二○一六年，国家整治环境污染，关闭了一批储量分散、设施陈旧的煤窑，蝎子镇就在其中。蝎子镇没了煤窑，釜底抽薪，一切都凉了。非常快地，没见了轰鸣的机器，不来了运载车，人纷纷外流，商场酒馆饭店一个接一个关门。到后来，河边的小木楼也拆除了，而上游来的木排，苞谷酒、腊肉没人收购，檞叶木耳凉粉推销不出去，两岔口的人在岸头哭鼻子流眼泪。木排就再不来了。张记糖炒栗子铺虽然还在，顾客很少了，仅靠垂钓的收入维持。
一日，没有来垂钓的，老板自己去钓，一整晌只钓上一条，挂在了铺屋的后门闩上。想着这条鱼又小又瘦，该是从两岔口游下来的吧，那两岔口现在是什么样呢，还在用栲树棒生木耳？还是起早贪黑捡橡子？栗子收成怎样？檞叶采了多少？猎到了多少果子狸和野猪？烧成了多少苞谷酒？这些都如何才能变为钱呀，没钱这日子如何过得！心情郁闷，坐在那里吃烟，却听到有声音说：我要回去。老板回头看看，铺里铺外没有人，就问：谁？你要回哪儿去？又是声音：哪儿来回哪儿去。老板还觉得好笑，牛肉罐头从牛那儿来的能回去成牛，人是从娘肚里来的能回去个胎儿，猛地觉得是鱼在说话。鱼怎么会说话呢？惊慌失措，把鱼从后门闩上取下来扔进河里，河面上是无数闪耀的金星星，一下子全没有了。
四十
河北有个民办教师到河南的镇街上办事，返回时河水涨了，他脱了衣服顶在头上，没料在河中打了个趔趄，衣服掉下来被水冲走。没了衣服就是羞耻。教师从北岸出水，不敢进村，蹲在草丛里，等着天黑。天老是不黑，一群鹅，也就五只，摇摇摆摆从不远处的浅水滩过来。教师认得是村里王家养的鹅，鹅吃饱了该回家呀。教师就猫身过去，说：让我和你们一块走。鹅没有鹐他，甚至前边三只后边两只还围了他，曲颈伸缩，遮挡了他的下体。
人和鹅就这样慢慢往村里走，教师警惕四下观望，就说：你们怎么没人领着就去河边觅食呢，觅了食偏这时回村，啊其实没有你们了，我会用一把草挡住，或者用河里的泥在身上涂抹出一条裤子的。鹅呆头呆脑的，便发出叫声：鹅，鹅，鹅。教师把腰直起来，再说：这也是身上的器官，脸可以露出来，这却要用衣服遮掩？谁没有呢，不遮掩就是流氓，就有强奸犯嫌疑吗？鹅群乱了一下，但很快再是前面三只后面两只，发出响声：鹅，鹅，鹅。教师又说：被人看见就看见吧，他们看见了认为是羞耻就羞耻吧，我不看他们看我，我也就不羞耻么。鹅又在发出响声：鹅，鹅，鹅。教师有些生气：哎，我给你们说话哩，你们就只会叫自己名字！鹅还是：鹅，鹅，鹅。教师拿手拍打鹅头，前面的三只鹅便加快了步伐，后面的两只鹅紧跟上，人和鹅就进了村子。村里有人背着高高的一篓谷秆过来，鹅群立即集中在教师身前，又迅速移过来靠近了教师的右侧。背谷秆人看了一眼，说：你也养鹅了？教师胡乱应了一声，那人也再没话，匆匆走过去了。教师继续说：嘿嘿，他不是没有看出我赤裸着吗？眼睛是容易哄的。鹅仍然一阵鹅鹅鹅，恢复了队列，前面三只，后面两只。到了巷中，在自家门口了，鹅群停下来，等教师进了屋，竟一字形排开，摇摇摆摆往前走去。
教师在屋里穿好了另一套衣服，神情自若了，周周正正走出来，要感谢一下鹅群。鹅群已经走到了巷道那头，还鹅鹅鹅地叫，叫声有些散乱，像是在笑着。教师想着鹅通人性，可惜不会人的语言，给它们说什么它们只是鹅鹅鹅。突然觉悟，鹅鹅鹅不就是我我我吗，鹅是在说鹅，鹅是在说我，我是鹅，鹅也是我？
四十一
少阳山一带雾气最大。雾一来，啥都看不清楚，当地人叫作封山。雾散了，又叫作开山。山全是乱山，其中的路绕来绕去像绳索，似乎是这些绳索才把乱山归拢了一起。世上有美丽富饶的成语，但往往有地方美丽不富饶，有地方富饶不美丽。而这里是既不美丽也不富饶：没有峻峰湫池，没有可伐之木，地属于红黏土，天旱时硬得锨难插进，一有雨水泡成稀糊汤，石头窝里梢树林中长荒了的多是些蕙，牧放牛羊，牛羊也不吃。
就是这种蕙，十年前，葫芦岔一青年发现少阳山的烂草在县城被稀罕成兰花，开始采掘了去卖，竟赚得许多钱，穿上了皮鞋。村里人先还嘲笑他穿皮鞋，是前世由牛变的而脚还没变过来，后来都跟着青年做兰花的生意。三年五载，少阳山的兰花声名大震，供不应求，葫芦岔的人家全成富户。青年的眼界越来越开阔，有了新思维：山上的兰花再多也有采掘完的时候，何不保护兰花，吸引外边的人到少阳山旅游观赏？
（未完待续）
编辑：北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