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90年代初期,我迫于生计,从农村老家背回了一袋面。
那时我夫妻俩在同一个单位工作,这种情况被不少人羡称“双职工”。其实双职工也好也不好。单位效益好了,那就是双份福利;单位没了效益,那一家子就干瞪眼。后来的事实证明,双职工不利于规避风险,好比“鸡蛋不能放到一个篮子里”一样。这不,随着单位从渭北的澄城县整体搬迁到秦东渭南市后,我们的小日子就一天天拮据起来。工作的事业单位推行企业化改革,即走“关停并转”的“转产”之路,没有了计划任务,全凭自主经营。大家习惯了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工作,突然一下子要自个下海去闯,感到无所适从。不久单位经营坠入低谷,职工仅发一点基本工资。妻子休产假三年,月补贴50元。我作为单位宣传干事,月薪155元。又赶上面粉涨价,一家三口在市区又该如何生活?我犹豫再三,终于迎着春日载阳,硬着头皮回到老家背面。
父亲赶紧装麦磨面。我说,咱们不养牛了(农业生产基本实现机械化),就不要多留麸皮,还是多留一点面吧。父亲诧异地看着我——曾让他骄傲的长子,现在竟是灰头土脸的不堪。父亲没有叹气,而是早早地收了面,他实在不忍心再让我去吃当年曾吃过的黑馍。父亲一边装着比往日更白的面粉,一边自言自语,又像是鼓励着我,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兄弟推着自行车送我去搭班车,自行车后座搭着那袋温暖如初的麦面。兄弟二人一路走着,任凭迟迟春日慢慢地滑向西山里去,还有那一阵和暖的风儿变得凉爽了,轻轻拂过面颊,都没有多说一句话。想当年我身材瘦削但学习成绩好,兄弟膀大腰圆却总是逃学,后来老师批评他,让他以我为榜样。兄弟憨厚一笑,竟呛老师一句:我劳动供我哥上学,这不是我爷过年写在门额上的“耕读传家”吗?老师无语。当我把约莫四五十斤面粉扛到班车上,再挥手看见憨厚的兄弟倚着自行车在仰头张望时,我不禁泪如泉涌。这是耕读传家吗?这是跳出农门吗?自己学校毕业了,分配工作了,成家立业了,还要回老家拿面,依靠父母兄弟贴补,我无能啊!女儿尚在咿呀学语,难道我就一直“等靠要”吗?我才二十六七岁啊,这是人生多么灿烂的年华!过去计划经济,市场不活,人事冻结,现在有政策给支持,我干嘛还要墨守成规?保尔·柯察金的名言“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激励着我,养家糊口的责任逼迫着我,随后我离开了机关,离开了“一次分配定终身”的事业单位,持续打工,去奋力开辟属于自己的长征路。我从心底里坚定地发狠:再也不能从老家背面了!
1994年夏,我投身桥梁施工,月薪300元。我的工作有三个特点。第一,自己就是民工;第二,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两班倒;第三,干活是拉铁制架子车——车轱辘间距2米,装的是从地下挖上来的砂石泥水。体力活连轴转,我累倒在河滩烂泥边的草丛里,几只青蛙陪着我呼吸,孤零的星斗恻隐地在注视我。露水湿了我的脸,湿了我的眼。
辗转奔波,1997年我又一头撞进了公路施工——给个体老板打工。老板爽快,很快给了我“项目技术负责人”称号,对外宣称“郭工程师”,简称“郭工”。其实我的专业技术差强人意。但人都好面子,也喜欢被人恭维着,我就满心欢喜地进入工地。月薪1000元。炎阳当头,白(灰)气冲天,我在数公里的道路上来回穿梭,至今肩背上留下了永远的印记,那就是让阳光和白灰灼伤的。有一天,我的一个当监理的朋友看到我,大吃一惊,直喊道:“发红啊,你怎么发黑了!”我无言以对,我又有什么好的办法,又有谁能真切地帮到自己呢?随后铺设路面,材料是沥青混凝土,俗称“黑色路面”。我当时留有感言:我是站在了黑色路面的中间,向前看和向后看,路都是黑的。
即便再难再苦,我都紧咬牙关,不再从家里背面。
我是幸运的。我如同逢上了炒股的“牛市”,胡抓乱挖一通,却也于起起伏伏中度过了那段低吟浅唱的时光,也算是聊胜于无吧。
不止一次地说服自己,现在可以回家背面了。如有朋自远方来,完全可以拿出老家的面来招待,还可以炫耀说:这是用老家的面擀的,用老家的面包的。只是父母已去世,土地也流转了,从老家背面竟成了一种痴心妄想。清明节祭祖时,村上的公坟周围,海棠花儿红艳艳的一片连着一片,外孙女蹦蹦跳跳非要让我抱着她照相。我抱起了外孙女,怎么突然感觉像是背起了老家的面……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