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隐者

文/耿明

绿茶在玻璃杯里好看地开着，而我也坐到了书桌前。书架盈墙，字画点缀，室雅何须大。每天的这一时刻，让人感到惬意。外面星斗满天，妻儿皆已熟睡。寂静之味随着月光的洇染弥漫开来。夜读从古人开始，台灯营造出一个人的小宇宙。

春上，宜读诗。翻开唐诗，那些句子湿漉漉的，还带着长安的水汽呢。先是默读，读到尽兴处，觉得非朗读不足以抒怀。就小声念起来，念着，念着，竟惹来了夫人。半夜成啥神呢，骂了几句就走了。我又在纸上抄写，抄到叫人心疼的诗句，不禁又念诵开了：“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边读边旁批：古人重情，故字字含泪，以血写诗也。有时太入神，忘了时间，不觉天已麻麻亮。

盛夏，宜读小品。酷暑烦人，正需静气，《陶庵梦忆》读之可消暑。“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这雪下在西湖，下在晚明士大夫的心里，也白了我的世界。读到《夜航船》，忽一阵微风拂颊而来。“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是啊，张岱那些稀奇古怪的事不知从哪听来的，反正看得人很快就静下了。这本薄薄的册子，不必从前到后，随便翻到哪一页，即能获得妙趣。江南水乡欸乃的桨声，沿茫茫夜色，逶迤而来，落于纸上，打湿一帘幽梦。

深秋，宜读小说。木叶飘零，虫声渐寂，大自然的减法正在运行。窗外无边的静缓慢得接近凝固。这样的时辰，适合打开一本看了一半的小说。前几日陷入虚构的世界，停了几天，抽身出来，某个夜晚再次进入，我在虚实之间自由切换着，感觉妙极了。

雪冬，宜乱翻书。不用刻意选择书籍，随手从书架抽出一本。呷一口茶，信手翻看。今夜飞雪弹素琴，簌簌有声白天地。小城一下雪就成了麻亭。若有红泥小火炉，可煎一壶茶，咝咝冒着热汽，茶香氤氲满室，信可乐也。管他古人今人，中国外国，拿来一读，心会神交，能悦吾怀便是好书。书旁有一石头，总是不语，话都在肚子里。遇到好文章，本想说与两公里外的友人。一想，还是算了吧，有缘自会碰到。他此刻在纸上疾行，不说之说皆成笔墨。

深夜说话的人，不是梦呓者便是作者，于纸上搭一茅屋，在内心隐逸。夜色越深沉，心越恬静。写字，有时用电脑，有时用笔，空白稿纸或文档，这片神秘的星空，于我有着天然的吸引力。白天忙这忙那，我身非我有。碎银几两劳神，夹缝中谋生，面具戴得人脸疼。唯有晚上十点以后，我才暂时拥有了自己。

夜归人，电驴骑得飞快。在小城，慢下来也不是易事。我们都被生活裹挟着往前奔命，奔向一个谁也说不出的地方。每天困居办公楼或厂房，工地或市场，路上或梦境，没有一刻心灵是自由的。有网友说，一天最自在的时间，莫过于睡前那半小时。都是为了好好活着，所以不得不忍受失去自我的痛苦。其实，好好活着就是不断寻找自己，那个被生存镇压着的自己。作家们笔下的人物大多都有自己的影子，写作的过程更多是一种自我对峙、自我和解。

不惑已过，日子一天天堆积着。汽车后视镜里的城市虚幻得叫人恐惧。活在虚妄中，逃离了乡土，背叛了自然，肉身子在人间奔波，灵魂却日渐枯萎。于是，自我救赎就成了我们通向内心的一扇门，我写故我在。写东西时内心是踏实的，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感到活得真实。对面楼上最后一个亮灯的窗户黑下了，我在纸上沙沙写着；楼下唱戏的终于关了音箱，清唱收尾，我在纸上依旧写着。

几乎每天晚上，我在忙完工作和家务之后，都会端坐桌前。要么看书，要么写作，有时啥也不干，就呆呆地坐着；有时翻出旧稿，反复读，反复修改。灵感不经意间就来了，像一束月光，软软的，糯糯的。

楼下有个大阳台，栽种了好多花树，鸟儿常来此晨读。周末早晨趁着家人熟睡，起来读一个小时书，然后把平时流浪的思绪放到纸上。写累了，索性站到窗前，替邻居远远地问候那些开花的植物。

周围的人不理解，说你成天写来写去图个啥。我未作解释，报以微笑，隐者的快乐外人不懂。夜坐桌前，虚构一座名山，松风入耳，流水淙淙。此山独我一个，小城别处想必也有虚构之山，山中住着不合时宜的人。然我很少遇到，所以在小城写作是孤独的。也因为这份孤独，我才和俗世隔开了一段距离，拥有了些许超脱。

编辑：图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