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敏锐觉察到忽小月之死,正是发动工人的绝好契机。
这次你为我们的火箭弹鸣不平,贴了一张“苦恼”的大字报,今天我要在你的遗体前说清楚,那些素材都是我提供的,短短的一篇大字报,道出了我们想说而没法说的苦恼。因为这张大字报,有人报复你,给你罗织了那么多罪名,泼了那么多脏水,还把你比喻成美人鱼。月月啊,我说句心里话吧,其实我们大家都喜欢你这条美人鱼,美得让人天天想看到你,没人相信别有用心的王八蛋对你的污蔑!你尽可以安心地去天堂,跳你喜欢的舞了,唱你喜欢的歌了,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污蔑你低级趣味了;你尽可以在清凉世界里好好翻译了,再也不怕有人攻击你里通外国了;你尽可以在天堂拉上你喜欢的朋友去看电影逛公园了,再也不怕有人污蔑你作风有问题了……忽小月啊,你把美好留给了我们,而你却心含怨恨远走高飞了,今天……今天我老焦代表我们科研人给你鞠躬了……
人们很少看见焦克己在大庭广众讲话,可今天他那带着东北味的普通话,把大厅里每个人的心都揉碎了,一个个眼泪汪汪地抽泣起来,可他老镜片后边的眼眶里却没有一滴泪,慢悠悠地像在讲述着一个大家知道又不知道的故事。
忽大年顾不上擦去泪水,紧紧抱住焦克己,使劲在他脊背上拍打:老焦啊,你今天不是要开科研协调会吗?你咋来了?谢谢你,我谢谢你,我也代表月月谢谢你了,你说得好啊,我也对不起她……月月太惨了,太惨了……她的在天之灵感谢你的真诚悼念……
这时,黑妞儿往前走了一步好像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这两天她去她的宿舍把月月的衣服都翻了出来,蓝色连衣裙,红色毛线衣,白色遮阳帽……啊,戴上这顶帽子就像一个洋娃娃。那是月月当年在莫斯科买的,她只戴着照过一次相,却一天也没敢出门戴上,黑妞儿今天拿来了,想给月月戴上,想让黑家庄的妹子光光堂堂地上路。可她手攥帽子,往前走了两步,话没出口就憋不住了,哇的一下悲声大放,那声音撕心裂肺,像锥子一样扎在人心上,让所有听到的人一辈子都忘不掉,一提到忽小月的名字就会在耳畔炸响。
靳子还想过去劝解,可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自己却一头栽到黑妞儿身上哭晕过去了。告别大厅顿时哭成了一片,好像每个人都有话想跟安静下来的忽小月讲述,好像她生前跟每个人都有过深情交往。
满仓是最后一个走到灵前的,他站在忽小月遗像前,眼里似乎已经干枯没泪了,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突然,他扑通跪下了,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又匍匐在地垂着头久久不见抬起,嘴里嘟嘟囔囔念叨着什么。后来小河南上去拉起他,只见他脸上的肌肉扭曲了,眼眶泪涌,人动泪动。他细声劝解:满班长,你够意思了,月月姐在天有灵,一定能记住你的。满仓这才盯着微笑的遗像说:月月姐啊,你不该死,没人相信他们那些鬼话,你活着还有好多事要做呢,可你连一句话没留下就走了,走得人肝肠寸断啊。你一路稳稳地走好,一定会过了奈何桥,被侍女们接引到佛界净土,修炼成大家心中的菩萨。月月姐啊,你是神女,我是小鬼,我要用我的余生来为你超度亡灵。
果然,在头七上午,在忽小月殉难处,满仓在那里烧了一沓纸钱,又默默地在那里站了很长很长时间,有人说满和尚在那里诵经超度,但没有人过去阻拦,也没有人过去陪伴,只有他一个人静静地站着,陪伴他的只有默默的烟囱和一棵垂头丧气的老槐树,树上飘下的枯叶落到他的脸上肩上,他却僵硬得像尊石雕始终没有动,只听见风在那里呜呜地泣号。
以后的日子,凡是忽小月逢七的忌日,满仓都会去那里诵经祭奠……
第五章
七十八
一块小小的木碑,犹如一把利剑把八千长安人劈成了两半。
红向东带领的一群大学生最终闯进了厂前区,他们那天戴着红卫兵袖章,是以参观宣传栏的名义进来的。当时黄老虎看到学生们隔着铁栅门狂呼高叫,觉得“两报一刊”已号召支持学生闹革命,拒绝参观说不过去,就勉勉强强同意了,但告知只能在厂前区活动,绝对不准进入二道门,里边是军工重地。
然而,这些学生举着红旗,提着墨汁桶,握着大排刷,在宣传栏前仅仅停留了十五分钟,就哗啦一下分成两拨人,在两排宣传栏上刷了两条硕大的标语,一栏两字,字高如人,一条是:揪出杀人的刽子手!一条是:打倒隐藏的走资派!两条标语覆盖了以前的大字报,远远看去就像两排乌黑的炮口,紧盯着进进出出的长安人。
长安人还不知道,牵引这番动荡的直接诱因是忽大年的大儿子,他对姑姑之死始终耿耿于怀,总是跟红向东懊悔,那天他如果不是嘴馋大学食堂的鸡蛋炒饭,早点回去就能见到姑姑了,见到了说上几句话就可能是另一种结果了。
所以他在号啕之后,捏着姑姑留下的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跑进《红延安战报》编辑部,把姑姑的死一五一十告诉了红主编,本来他只想倒倒苦闷和懊悔,没承想红向东从自责中惊醒,又从惊讶中崛起,像面临了一个重大抉择,在杂乱的编辑部里来回踱步,脚板沾上报屑也顾不上撕掉,主编敏锐觉察到忽小月之死,正是发动工人的绝好契机。
(未完待续)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