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洁
“那一年,长安城里长安长,落日映红,西天辽阔。丈八沟深,风柔水细,青竹留客,水荷正举,红袖添香,陂塘放船,好生萧飒,待浮花浪蕊俱尽,柳丝伴他独幽。”这是杜甫长安求仕时期的作品,不太符合杜子美沉郁顿挫的风格。题目有点绕——《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其一:
落日放船好,轻风生浪迟。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
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片云头上黑,应是雨催诗。
诗题如小序,道出他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的情状。“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道出王公贵族消暑的高雅格调。据说,周朝已经有了专门负责“冰食”的人员,负责斩冰、藏冰、启冰、颁冰等事宜,供王宫贵族盛夏之需。早在《诗经·豳风·七月》就有这样的农事歌:“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深冬腊月,冰冻三尺,凿冰藏于凌阴,以备暑期消受。
先生并没有在意这些,他想的只是“落日放船好”。一个“好”字,悄悄然跳离了诗中的贵族化和世俗化,只待日落,放船尽兴。难以设想,那个夕阳如水的傍晚,那一场公子小姐消暑纳凉的过程中,杜甫是主角还是配角,他的灵魂在场还是不在场。当他远隔一层尘烟去观照另一种生存空间,他所要做的是重新审视、理性思考,做好新的出行规划。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长安十年,将青年才俊的杜子美变为看惯世态炎凉的史诗式诗人,这是不幸,也是幸。
落日放船之好,杜甫一定是知觉到了,他也一定看到了很多个自己。人总是在与自然的相处中,不断地修正自我。一个人的成长永不停息,外力的扶持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自我的积累、成长与蜕变。在这个吸纳盛装的过程里,一个又一个自己在蜕变、在带远,但他们并没有消失,成长的经历会将一个个无形的灵魂体叠加、融合,变成新的生命体。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社会人,一定会在关注现实社会的同时,沉入浩瀚的自然和现实的深流,泅渡、俯仰、沉醉、吟咏,创作出对自我、对他人、对社会有真正感知、呼应和觉醒的作品。
夏目漱石《旅宿》(丰子恺译)说:“依理而行,则棱角突兀;任情而动,则放浪不羁;意气从事,则到处碰壁。总之,人的世界是难处的。越来越难处,就希望迁居到容易处的地方去。到了相信任何地方都难处的时候,就发生诗,就产生画。无法迁出的世界如果难处,那么必须使难处的地方或多或少地变成宽裕,使得白驹过隙的生命在白驹过隙的期间好好地度送。于是乎产生诗人的天职,于是乎赋予画家的使命。所有艺术之士,皆能静观万物,使人心丰富,因此可贵。”
这段译文似乎就是丰子恺先生的艺术独白,他用一生坚守了诗人的天职,履行了画家的使命。他的画就是无声的诗,他的内心因此而无比丰富,读者的心也因了先生的丰富而丰富。生活要超脱现实、超脱人情,才是美的;艺术也要超脱现实、超脱人情,才是美的。然而,普通的艺术超脱不了现实,不免含有人情,诸如苦痛、愤怒、叫嚣、哭泣、争执,等等。这些附着品与生活本身交织在一起,你“必须站在看到的、余裕的、第三者的地位上”,才能看到生活之上的艺术。
倘能深味这样的人生态度、艺术姿态,或许能读懂先生每一幅漫画的幸福和疼痛,但很难。我所能理解的是,先生毕其半生所成《护生画集》,以尺幅之画吞天地、纳乾坤、护生灵,只为使自己和他人在难处的人生境遇里变得宽裕。每一个人只拥有白驹过隙的生命,应该在白驹过隙的期间,好好地度送。
编辑:晓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