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燕芬
我的父亲生于1918年。父亲45岁时生我,恰好是我今天的年龄。站在父亲人生的中线上,不免要感慨生命说短也短,说长也长。面对老父亲,我不敢说自己有多少阅历,但总算开始渐省人事,能够读懂一点自己,也读懂一点自己的亲人了。
父亲是一位军人,戎马倥偬半生,新中国成立后辗转任职于陕北几个县城的武装部,最后在榆林军分区离职休养。
父亲年少时就是个不安分的农家子弟,小时候就不愿意干农活。爷爷对长子还是有所期望的,于是父亲得以在农闲时去读私塾,虽然只读了大约三年冬书,但却影响了父亲的一生。不安分的天性加上书本的煽动,父亲一心想走出去看看山外的世界,最早的理想是当一个摇着拨浪鼓的货郎担,既不用在山上受苦,又可以游走四方。1934年,父亲的一位早年出门在外的堂哥回到家乡秘密开展革命活动,看中了父亲这个识文断字的堂弟,于是,父亲便开始为地下党通风报信、站岗放哨,父亲很兴奋,他的理想不再是货郎担,而是成为一个像堂哥那样的革命者。
陕北红军的发展壮大依靠乡村的征兵活动,父亲弟兄三人至少要派一个入伍,父亲积极性最高,但爷爷一定要长子守家,三叔年幼,能走的只有二叔了。二叔胆小怕事且体质虚弱,三四天后就抱病回家了,无奈爷爷不得不放手,父亲像一只储足力量的鸟儿,一振翅膀,凌空出山,飞得义无反顾,飞得欢欣鼓舞,从此,父亲再也不属于家乡的小山沟了。
父亲在部队练就了使枪弄剑骑马诸种战斗本领,但他始终是一名文官,尤其是经过党校两年的学习,父亲舞文弄墨的水平还真是无人敢小觑。多少年来我们家和邻居家过年的春联都是父亲自己动手写,那两下子,说不上多么专业,至少我们这些受过正规高等教育的儿女们无法取代,说白了,我们压根儿就拿不起毛笔来,现如今父亲老得抓不动笔了,春联只好买现成的贴上去,想来不只是惭愧,少了父亲亲手写的春联,过年的味道便淡了许多许多。
离休后的父亲,把养鸡和种菜当做每天的固定工作,业余生活只有晨练、读报和看电视这简单的几件事。晨练是每天雷打不动的事,起先的运动项目是慢跑和太极拳,后来流行剑术,父亲也改练太极剑了。公园里舞剑的老人们,个个宝剑在握,绸衫绸裤飘逸,好不神气。父亲不讲究这些,只专心练习,动作名称和招式都烂熟于心了,但和那些英姿勃勃的习剑老人们比,父亲的装备实在过于简陋甚至寒碜,服装不正规不说,最让人看不下去的是父亲竟然买了一把竹制长剑,像儿童玩具一样,好歹也算行伍出身,老来手中的武器都够不上仿真的水平,怎么也说不过去啊。儿女们猜想父亲大概是老了抠门,舍不得花钱置办。好不容易逮着了老父亲的一个爱好,大家也能借此显示一下孝心,于是父亲很快拥有了不止一把好剑,闪亮的合金钢锋刃,古式黄铜镶嵌剑柄,系着大红缨穗,非常漂亮。谁料父亲并不买账,他将儿女的礼物束之于衣柜顶上,很执拗地继续使用自己的竹宝剑,有一次两个孙子打架折掉了爷爷的剑头,父亲生了一回气,我们想这下该改换新剑了,不想父亲这把秃剑一使又是好些年。从此大家放弃了改变父亲生活习惯的任何想法。
现在,父亲真的是老了,读报靠放大镜也只能浏览个标题,看电视声音开得老大相当于听电视,虽坚持不懈每天清晨练剑,但也去不了公园了,只在自家院子里甚至在屋子里就地摆弄一遍,手里的宝剑也更不讲究,拿起什么什么就是宝剑,有时候捡一根树枝当宝剑,有时候抄起苍蝇拍子也算宝剑,乃至吃饭的勺子叉子或者一根筷子,都可以用来舞剑,实在没得方便代用品时,干脆空手道二指禅,依然不影响剑术的完整流畅。我最近一次欣赏父亲舞剑是在父亲住院的病房里,病后的父亲很虚弱,但只要能下床,他还是一定要活动活动身体。我从包里找出一支圆珠笔给父亲当宝剑,父亲开始起式,他的活动范围就在小半步之内,手里的圆珠笔这边点一点,那边划一划,眼睛眯缝着,全力以赴且全神贯注。收式后父亲问我怎么样,说实话,一整套动作下来我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但父亲很满意,也显得很累。不敢说父亲的剑术在全世界是独一无二的,但我确实被父亲的舞剑精神征服了。从父亲那种意念沉醉的状态中,看得出他其实是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挥舞长剑,他不在乎观众看到了什么,而在乎自己是否付出全力操练了全过程。在父亲的意念世界中,自己的剑法一定如行云流水般圆融自如,又不失雄浑犀利、横扫千军的力量,手中握着的树枝、筷子、圆珠笔之类,想象中也一定变幻成了一柄寒光闪闪威猛无比的好剑了。
编辑:晓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