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一纤
在跌宕起伏的子午岭上,有一条路从赫赫大秦直通今天,这便是著名的秦直道。对秦直道我久已心仪,却直到2001年方才有缘一会。那是一个深秋的午后。从刻有“秦直道遗址”的石碑前,顺着一道斜坡爬上山岗,努力寻找了一圈,却一无所获,颇为懊恼。恰此刻,一牧羊人赶着羊群经过,于是赶忙上前打听。
“喏,那就是!”牧羊人随手一指。
什么?那就是秦直道?!我大吃一惊。我们刚刚爬过的山坡,居然就是秦直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惊讶之余,惭愧万分。
两千多年前,中国的大地上硝烟刚刚散尽,始皇帝尚未从一统六国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居于大秦北鄙的匈奴又挑起了战端。出于固边的目的,公元前212年,始皇帝令蒙恬督军三十万,修筑起自咸阳林光宫,北抵包头九原郡的军事通道。通道长700公里,走的是直线距离,逢山斩山,遇谷湮谷,见水搭桥,史称秦直道。当地居民则以“圣人条”“皇上路”相称。
跟随着牧羊人,我再次踏上了直道。这一次,秦直道呈现了它的真面目:宽约五六十米,路面平坦,草不盈寸,一直伸向一个山峁后。“直道从那里来的。”牧羊人指向西边。西边是直入云天的高山。山顶上有个垭口,那个垭口就是两千年前筑路人的杰作。他们斩断了那个山梁,让秦直道如洪水般一泻而下,直入平坦的河谷,跨过清澈的葫芦河,盘旋上山,来到我的脚下。只是,架于葫芦河上的那座古桥,早已不知毁于什么年代了。葫芦河这一畔的直道遗址,也被一带黑色的柏油马路淹没了。
长700公里、宽五六十米的秦直道,即就是在今天,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浩大的工程,在两千年前,也只用了两年半的时间。这,不能不称为奇迹。秦直道的建成,也确实对匈奴起到了震慑作用。因为但若北鄙有警,从咸阳发兵,三天三夜便可抵达九原城下。以这样的行军速度,匈奴自然“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抱怨”了。可惜的是,秦直道建成不久,秦王朝就在陈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质问下覆灭了。看来,固边与治内,应该是事物的两个面,同样的重要。在以后的各朝代中 ,秦直道屡屡为固边作出了贡献。汉元封元年(前110年),汉武帝巡朔方;唐武德二年(619),秦王李世民北征,走的都是秦直道。战时行兵,和平时期,秦直道又成为商贸通道。南方的茶叶、布匹,漠北的羊绒、驼毛,都通过秦直道北上南下。在茶叶、布匹、羊绒、驼毛北上南下的同时,必定少不了文化的传播与交流,也必定有诸多喜怒哀乐融入了直道。只是,我非学者,没有这一方面的研究。但是,我在直道边上的一个村落居住过,听到过有关直道的一些传闻。比如,直道边上有个斩兵庄,专门斩杀犯罪、逃亡或误期的士卒民役。比如,直道边上还有个槐树庄,那是个日进斗金的地方,等等。
清政府塞防、海防论战结束后,左宗棠受命督疆,率湘军经过秦直道。左宗棠督疆,大约是秦直道最后一次为固边作的贡献。自此以后,秦直道弃之荒山,无人问津。大秦的历史,随着直道的不用而落下了帷幕,新的历史则沿着别的道路开辟而继续行进。唯独有我,对大秦的历史牵肠挂怀。真的。站在秦直道上,张望山顶上的垭口、山脚下的河谷,以及清澈的葫芦河,我捡起的是历史的断章。当大秦的历史从山垭口一泻而下后,在这一头,我捡起的就是荒草下残破的历史断章。
我想听听牧羊人关于秦直道的讲述,可回头才发现牧羊人早已没了踪影。难道,牧羊人的出现,只是为我指点迷津?
沿着秦直道走了十多步吧,两棵古树立于路旁,树身粗壮,表皮尽裂。它们应该是直道废弃不用后才长成的大树,但至少也历经了百余年的风霜。百余年来,是它们与直道昼夜相伴。直道右侧,有两座不知何年代的古坟。有人试图将大秦的历史和文明都葬入坟墓呢。是的,前人的历史和文明,不断被后人遗忘和埋葬着。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和文明,也终将会被后人遗忘和埋葬掉的。站在秦直道上,我凭吊着大秦的历史和文明,也凭吊着我们的文明和历史。
转过一个弯,场地宽阔起来,和秦直道一样,地面上的草并不高。我推断,这里应该是军队休息的地方。再往前,又是一个斩开的山垭口,约一里之遥。走出豁口,眼前一亮,山峦叠嶂,沟壑纵横。无数峰峦苍龙般起伏,左横右亘。沟壑中青烟升腾,依稀可见忙碌的农人。白草茫茫的秦直道若带子般左缠右绕,一直绕过最前面的山峰,方才不见。正值秋日,山间草黄叶红,五彩斑斓。黄昏的阳光投射在山坡上,山显得成熟而静穆。我的身影也被夕阳放大了许多。于是,庄严与神圣的感觉油然而生。大秦的历史已经走远,我捡起的是大秦历史的碎片。然而,即就是碎片,我又拿什么去面对这个碎片?与一段历史相比,一个人的确微乎其微。再次想到了牧羊人,难道,真有某种暗喻?
告别直道时,天色已晚,远处山凹中灯光星星点点。
编辑:文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