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庆邦
童年到青年,我在河南农村老家生活了十九年。在离开老家之前,我们家照明一直使用煤油灯。这种灯是用废旧墨水玻璃瓶制成的,瓶口盖着一个圆的薄铁片,铁片中间嵌着一根细铁管,铁管里续进草纸或棉线做成的灯捻子,煤油通过灯捻子沁上去,灯就可以点燃了。在我的印象里,我们家的灯头总是很小,恐怕比一粒黄豆大不了多少。“黄豆”在灯口上方玩杂技般地顶着,颤颤的、摇摇的,像是随时会滚落,灯像是随时会熄灭。可灯头再小也是灯,它带给我们家的光明是显而易见的。吃晚饭时,灶屋里亮着灯,我们才会顺利地走到锅边去盛饭,饭勺才不至于挖到锅台上。母亲在大雪飘飘的冬夜里纺线,因灯在地上的纺车怀里放着,我们躺在床上,就能看到纺车轮子的巨大影子在房顶来回滚动。
关于灯,我还听母亲和姐姐说过一些谜语,比如:一头大老犍,铺三间,盖三间,尾巴还在门外边。再比如:一只黑老鸹,嘴里衔着一朵小黄花,灯灯灯,就不对你说。这些谜语都很好玩,都够我猜半天的,给我的童年增添不少乐趣。
最有趣的事情要数端灯。
为省油起见,我们家平日只备一盏灯。灯有时在灶屋用,有时在堂屋用,有时在外间屋用,有时在里间屋用,这样就需要把灯移来移去,移灯的过程就是端灯的过程。从外间屋往里间屋端灯比较容易,因为屋里没风,不用担心灯会被风吹灭。而从灶屋往堂屋端灯就不那么容易了。我们家的灶屋在堂屋对面,离堂屋有二十多米远。从灶屋把灯端出来,要从南到北走过整个院子,才能把灯端到堂屋。当然了,倘是把灯在灶屋吹灭,端到堂屋再点上,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可如果那样的话,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关键是要把明着的灯从灶屋端到堂屋,而且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从不间断,这就让人难忘了。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母亲这样端灯是为了每天省下一根火柴,我是用游戏的眼光看待这件事情,觉得母亲大概是为了好玩,为了在我们面前显示她端灯的技术。的确,母亲端灯的技术是很高明的。她一只手拢起来,遮护着灯头,一只手端着灯瓶子,照直朝堂屋门口走去。母亲既不看灯头,也不看地面,眼睛越过灯光,只使劲向堂屋门口的方向看着,走得不急不缓,稳稳当当。这时灯光把母亲的身影照得异常高大,母亲仿佛成了顶天立地的一位巨人。母亲跨进堂屋的那一刻,灯头是忽闪了几下,但它终究没有灭掉,灯的光亮直接得到延续。
刮风天或下雪天,端灯要困难一些。母亲的办法是解开棉袄大襟子下面的扣子,把灯头掩藏在大襟子里面,以遮风蔽雪。风把母亲的头发吹得飘扬起来,雪花落在母亲肩头,可小小的灯头却在母亲怀里得到了很好的保护。
我的大姐和二姐也会端灯,只是不如母亲端得好。她们手上端着灯,脚下探摸着,走得小心翼翼。她们生怕脚下绊上盛草的筐子、拴羊的绳子,或是我们家堂屋门口的那几层台阶。要是万一摔倒了,不光灯要灭,煤油要洒,说不定整个灯都会摔碎。那样的话,我们家的损失就大了。我注意到,大姐和二姐端灯时,神情都十分专注、严肃,绝不说话,更不左顾右盼。她们把灯端到指定位置,手从灯头旁拿开,脸上才露出轻松的微笑。
我也要端灯。在一次晚饭后,锅刷完了,灶屋的一切都收拾利索了,我提出了端灯的要求,并抢先把灯端在手里。大姐二姐都不让我端,她们认为,我出门走不了几步,灯就得灭。我不服气,坚持要端。这时候,我仍不知道把灯端来端去的目的是为了节省火柴。母亲发话,让我端一下试试。
我模仿大姐二姐的姿势,先把端灯的手部动作在灶屋里做好,固定住,才慢慢地向门外移动。我觉得院子里没什么风,不料一出门口,灯头就开始忽闪。我顿感紧张,赶紧停下来看着灯头,照顾灯头。我的眼睛一看灯头不要紧,四周黑得跟无底洞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了。待灯头稍事稳定,我继续往前走时,禁不住俯头瞅了一下地面。地面还没瞅到,灯头又忽闪起来,这次忽闪得更厉害,灯头的小腰乱扭一气,像是在挣扎。我哎着哎着,灯头到底还是没保住,一下子灭掉了。
大姐埋怨我,说你看你看,不让你端,你非要端,又得费一根火柴。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端灯的事是和节省火柴联系在一起的。母亲没有埋怨我,而是帮我算了一笔账:如果我们家每天省一根火柴,一月就能省三十根,一盒火柴二分钱,总共不过五六十根,省下三十根火柴,就等于省下一分钱。一分钱是不多,可少一分钱人家就不卖给你火柴啊!听了母亲算的账,我知道了端灯的事不是闹着玩的,它是过日子的一部分。我们那里形容一个人会过日子,说恨不能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而我们的母亲呢,却把一分钱分成了二十瓣、三十瓣,每一瓣都代表着一根火柴。我为自己浪费了一根火柴深感惭愧。
我感到欣慰的是,后来我终于学会了端灯。当我第一次把燃着的灯完好地从灶屋端到堂屋时,那种油然而生的成功感是不言而喻的。
编辑:晓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