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洁
太阳淡淡地散射着,光影朦胧,若隐若现。风从枝头吹来,水汽氤氲,湿漉漉的。沏一壶清茶,等待一只鸟慢慢醒来。它看着你,好像在说:世界如此静谧,你和我,不如将呼吸放得再慢一些,再慢一些,或者屏息,用耳朵来说话。
丰子恺先生的漫画《好鸟枝头亦朋友》,画面黑白两色,无色,却有声,粒粒饱满,临空而响。鸟儿的鸣叫悬浮在树梢,轻灵、飘逸、和谐。画幅题一首小诗:
独坐谁相伴,春禽枝上鸣。
天籁真且美,似梵土迦陵。
相比于人类,鸟儿有飞翔的翅膀,也有飞翔的性灵,无忧无虑,是自然之宠儿。斯人独坐鸟林间,茶水氤氲,杨柳轻拂,青鸟殷勤,寻常或是诗意,只在一念间。
好鸟枝头亦朋友,不亦乐乎?
人类原本有广阔无际的大地,呼应广阔无际的天空,而越来越快的现代化进程中,人却贪婪地占取着地,占取着天,最终把自己逼到一隅,只剩了一点容身空间。陶潜容膝之所尚能易安,小小南窗也能寄傲,他身处逼仄的生存空间,性灵却能遨游天地;我们霸占了那么多,可有闲心看云朵飘浮,听鸟儿归巢,随树影移动,待日落西山,抚松柏而励己?
最长久的力量是隐忍,比如大山、河流、小兽,人类抛给它喧嚣,它接收喧嚣;时间留给它宁静,它储存宁静。长着一身骨头的人,却常常躁动不安,他因此而一次次丧失生命的尊严和力量,也丧失了与自然的交相呼应,丧失了认识自然的能力。
人类认识世界因其循环上升而具有深刻性,从而形成人生的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依旧是山,看水依旧是水。诗人、音乐家、画家,都是站在第三重之上的人,凡俗之人想要抵达一重也难。但这并不悲哀,悲哀的是人类相对于自然倏忽即逝的生命苍凉。
杜牧《无题》,以诗的语言诠释了这天地至理: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
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
自古而今,王朝兴衰,瞬间更迭,自然山水,风云依旧。山该绿则绿,水该流的流,云该飘则飘,风该吹的吹,纵横古今而不改,沧海桑田,天淡云闲,今古同一。鸟儿在翠绿的山色里来去翻飞,人歌人哭则转瞬消融于四季风动与流水声响。这永恒与瞬间的落差,固然是生的悲哀,但卑微渺小的人类,若能放开自我,置身自然,物我合一,就会因背景的宏大辽阔而辽阔宏大。
有人说先生漫画既有中国画风的萧疏淡远,又不失西洋画法的恣肆酣畅。他自己也认为:好的漫画作品,“寥寥数笔的一幅小画,不仅以造型的美感动我的眼,又以诗的意味感动我的心”。先生在人与自然的比照中,看到了世界与自然的本相,也看到了人的本相。
丰子恺先生从容风雅、宁静祥和,他的画从朴素的生活中来,又回到生活的朴素中去。这些文字只是我所读到的画意,一时一地一己的感触,也许不尽是先生之意,但至少可以是生活的某些本意。虽信意联想,却没有超离生活的现实与琐碎。或许,哪个时空下的自己,再读画,又是另一番思绪了。
午后的光影是柔和的,太阳退去了半生的蓬勃,慢下步子,耐下心跳,一丝一丝地移动。他微闭着双眼,收敛了灼热的目光,吻过屋檐上的茅草,吻过树梢的黄叶,也不忘记呼吸落叶和秋水的味道,储存和反刍,待明朝,冉冉而起。
编辑:晓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