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黎
草是春天牵在手上的婴儿,是夏天揽在怀里的情人。是春天,将草的灵魂唤醒;是夏天,让草的梦想疯长。相辅相成的是,是草,将春天的讯息传递;是草,给夏天的皮肤涂抹浓妆。在实用主义者看来,草是微不足道的,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但实际情况也许并非如此。没有草,大地至少会光秃七成,氧气至少会减损大半,沙尘暴的频率会成倍地增持,病榻上的患者会几何级地上升。
曾经,草像动物的奶妈,喂养过猪,喂养过羊,喂养过兔子,喂养过牛马——那些活蹦乱跳,最终或化为人盘中餐食,或化为人苦役的动物,谁又没有接受过草的恩惠呢?曾经,草像人的贱奴,或被脚蹂躏,或被锄头锄除,或被镰刃割断脖子,或被铡刀铡成碎末,或被填进炉膛或炕洞焚烧成灰。
城池失火,殃及鱼池;人之饥馑,祸及草木。当猪羊饿得皮包骨头时,当人因燃料的缺失做不熟一顿饭食或烧不热一片土炕时,草的悲剧性命运,就已注定。在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里,比起动物来,植物才是真正的弱势群体,而草,则属于弱者中的弱者。面临屠刀,动物至少还可以逃窜,可以挣扎,甚至可以撕咬反抗,但植物,却只能原地不动地任其凌辱和宰杀。植物疼痛的抽搐,绝望的呐喊,人看不到,亦听不到,于是便想当然地以为草木本是无情物,既无痛感,亦无伤感。这样的误判,呈现的,恰恰是人习以为常的偏颇与肤浅。
就植物的生物链而言,草身处低端末梢,不像庄稼被悉心照料,不像树木被精心栽培,不像花卉被倾心怜惜,加之又体态微茫,既无妩媚之姿,又无花月之貌,生性怯懦而敏感,遇一丝微风就颤栗,浇几滴雨水就啜泣。
然而可敬的是,草的生命力异常顽强,意志力格外强大,既不会轻易被剿灭,也不会随意被打倒。哪怕遭受白眼,哪怕遭遇屠戮,哪怕风霜践踏,哪怕牛羊啃食,哪怕冰雪覆盖,哪怕烈火焚毁,只要心还在,根未除,就能起死回生,并在适宜的气候里,用细细的嫩芽,捅破土层的封堵,探出毛茸茸的头颅和笑盈盈的脸庞,以显示自己不屈不挠的存在。一场飓风,可以刮倒百年老屋,可以掀翻千吨船舶,可以让汽车化为空中轻飘的风筝,可以把一棵棵粗壮的古木连根拔起,但那些匍匐于地的草,微不足道的草,却悉数安然无恙。草的谦卑,草的低姿,之于俗世自我膨胀的迷路者,是一种精神的指引;之于自己,则是一种护佑生命的盾牌。
低,不一定是真低,低中也许包含着不羡不妒不争不夺的高境界;愚,不一定是真愚,愚中也许蕴藏着悟透世间至理故作糊涂的大智慧。草貌似无一用,实则有百用;貌似渺小,实则高大;貌似低贱,实则高贵——无草不成人间,缺草难塑未来。草正是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和绵薄之情,编织温暖生命的襁褓,抒发对大地的深情厚意。草是一种笼统的称谓。草的世界,不比人的世界简单。就基因的类别而言,人的族裔数以千计,而草的种类却数以万计。也就是说,一眼望去,草貌似雷同,但细究起来,却各不相同。有的草,很孤独,很倔强,一副不合群的架势,一根一根地独立生长着,我行我素;有的草,喜扎堆,爱凑热闹,或像恋人相见时亲热地拥抱,或像商贾做交易时衣襟掩饰之下手指的暗中勾连,或像一群大妈争抢打折商品时的你挤我搡。草的品性并不整齐划一,有的草是菜,有的草是药,有的菜是甘草,有的草是毒草——哪怕是毒草,也有调节气候的益处,也都不能对其痛下毒手。
不是每一棵植物,都能成为参天大树;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为人中龙凤。无法成为树中大树与人中龙凤,那么就做一棵草,做一个凡人,对他人有益,对世界无害,安守本分,自尊自爱,不追流云,不羡花红,不在霜中折腰,不在风中移位,如此,也就超越了小草的层次,超越了凡人的境界,既不再低矮,亦不再平凡。
编辑:高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