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池的冬天

文/戴相华

天空瓦蓝，群山静穆，阳光温和，原野泛褐。鸟雀们忽地飞到光秃的树上，瞬间又落在泛黄的衰草上。村头的小河一改往日的活泼，悄无声息地流过起伏跌宕的山庄。地里的麦子挥着青青小手，让田野有了些许绿意。南郑龙池的冬日，活脱脱的一幅丹青水墨画。

严冬时节，我和几位友人去我的故乡龙池玩。刚进村子，那幅由大自然生成的巨幅特写，就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这儿的冬天，来得早，去得晚，小雪过后，转眼就是隆冬，直到翌年开春后，才逐渐收起那幅画卷。

太阳似慈祥的母亲，抚摸着我们的肌肤。走在山道，见大地升腾着祥和之气，在暗暗积聚能量。树木的叶子大多掉光了，枝条上正孕着新芽的雏形。红梅擎着迎春火炬，不几日花们就可以笑傲枝头了。山坡上，有枯黑与焦黄的燎烧痕迹，昭示着野草将在春风里新生。站在山岗向下望去，层层梯田将山体切割出一条条柔软的腰线。池塘的水，消瘦了很多，但清洌明净。村舍的线条也变得清晰明快，屋顶的炊烟轻轻起身，荡漾着一圈圈瑞气……

踏着满径的落叶，我想起了幼时的冬天。那时的我，不知什么时候入冬，只觉得天越来越冷，该穿棉裤了。早晨醒来，见窗玻璃上已结出漂亮的冰花，开门一看，山野浓雾弥漫。地里的白菜，已涂上厚匀的霜粉，变得素白神秘。路边的草叶，原本生气索然，一夜间竟面目清爽，婉丽婀娜。涂抹过风霜的松柏，变得粉妆玉琢，清秀可人。“日出雾露馀，青松如膏沐”的意境，在山村氤氲。

晴天，大人出门弄柴，备足一冬做饭、取暖用的柴禾后，或上山采药或砍伐竹木——当地人称之为“跑坡”。小孩子则做些力所能及的活：放牛、拾柴、拣猪草。

雨天，人们居家休息。我们一家人通常围坐在温暖的火垄里休闲：年长的爷爷叭嗒叭嗒地吸着旱烟，排遣生活的困乏与苦闷；当村医的爸爸双手捧着药书，深钻细研疑难杂症；勤劳的妈妈和姐姐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活，将欢悦和烦恼一起绣进岁月深处；我和哥哥吃着香味扑鼻的烧洋芋，还不时扔点给眼巴巴乞食的小狗小猫……遇有邻里大叔大妈来串门，摆开“龙门阵”就是大半天：大伙谈论着国家的发展变化，讲述着村里的逸闻趣事，回味着各自的见闻经历，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欢声笑语不时从屋内溢出——这是冬日带给山村的闲适和愉悦。

转眼气温降骤，一场北风吹来雪花。下雪了，山村处处流淌着“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的意蕴。那时，还未下达禁捕令，雪后狩猎是最刺激快意的事儿。人们三五成群，牵着猎狗，扛枪持棍奔向山林。我们小孩通常负责“侦察”和“望梁子”，发现野兔或锦鸡的踪迹后，迅即告之持枪大叔，大叔赶紧从肩上取下他那杆装好铁砂的猎枪，轻手轻脚地靠近目标，而后瞄准，只听“砰”的一声枪响，猎物应声倒地，准有所获。运气爆棚时，还可捕获獐鹿、山羊、野猪、麂子等野物。“上山打猎，见人有份”，若斩获颇丰，无论是谁，都要将村人召至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如绿林好汉般酣畅快意。

农历冬月天后，山民陆续宰杀年猪，置办刨汤宴，邀请亲友共享美味，常常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寂静的山村也变得热闹了许多。大家围坐一起，新鲜猪肉配上自酿的苞谷酒，大快朵颐，幸福舒爽洋溢在一张张笑脸上。杀完猪，送些给亲友，剩下来的腌制成腊肉，与平日捕到的野物一起，悬挂在火垄上方。山人崇尚的是“从年头吃到年尾”的殷实，肉是标配。

有了猪肉，趁着农闲，村人挑选良辰吉日，为适龄儿女置办婚礼。婚期至时，主家会在院子里搭建大灶，设置长砧板及餐桌，好酒好菜招待来宾。人们围坐一起，谈笑生风，最多的话题仍在新郎新娘身上——一个山村的一处喜庆，成了全村人的热闹。

腊月到了，年味渐浓。人们开始忙碌起来，男人们将“跑坡”弄来的“山货”运到二十公里外的集镇去换成钱，买回过年吃的、用的。除食品外，还有鞭炮、对联、年画和祭祖用品。也会给孩子一份小惊喜，哪怕是一顶新帽、一把糖果，也会圆了一个山里孩子一年的梦想。女人们忙着推磨、烹炸面点、洗浆缝补、打扫扬尘。我们小孩也没闲着，成了颇受欢迎的应急队员——哪儿忙了就帮那儿。一切准备妥帖后，大年也就来临了……

童年的冬天早已远去，但那些镌刻在记忆深处的时光，如悠悠乡愁，常在生命中闪现。龙池冬韵，就像一罐窖藏的老酒，细细体味，不知不觉就醉了；又似一杯浓烈的咖啡，芳香四溢，让人回味无穷。每逢冬季，我都要回去——追踪儿时的影子，寻觅欢乐旧时光。

然岁月在更替，时代在变迁，龙池之冬也在悄然发生变化。很明显的是，雪吻山村的次数在递减；捕猎早已叫停，这让野猪忘乎所以，不时进村游荡骚扰；杀猪吃刨汤之风，依旧沿袭了下来，但酒肉好像没以前那么香了；婚宴去掉了一些繁文缛节，变得筒约多了，可缺了些许热闹的氛围；过年的仪式感依然保留着，然年味似乎不那么稠浓了；孩子们早就不满足过年吃糖果了，新衣新鞋都要自己喜欢的，兜里的压岁钱也一年比一年多。变化最大的当数生态了：逐渐富裕起来的村人，无需打竹木的主意了，这让故乡得以迅疾休养——如今的龙池，卉木愈发繁茂，池水更加明净，成了远近闻名的避暑休闲之所……

走在山道上，巧遇我儿时的一位玩伴。我们忆起了快乐的童年，畅谈着冬日的趣事——一切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聊到雪，他说：“这些年下得少，有时只在山尖停留。这不，前些天刚下过一场，薄薄的一层，很快就化了。” 是的，雪是龙池冬天绮丽的梦。有了它，天空就不再寂寥，大地亦不会单调。

太阳西坠，天气渐冷，我们走进一户竹林掩映的院落。主人看到我们来，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屋里，让我们烤火、喝茶。抬头一看，火垄上方的横梁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猪肉，还有鸡鸭鱼肉，排布整齐。主人告诉我们，每年烘的肉，自家吃不了，大都被来此游玩的外乡人买走了。别时，他叮嘱我们：下雪了，再来耍哦。

当最后一缕晚霞将散时，我们作别龙池。回眸，见夕阳余晕给红砖青瓦的房舍，铺上了一抹金黄；被树竹环抱的村庄，更加素美娴雅。那一池碧水，正冒着白气，若仙女呼吸，如梦如幻，让人陶醉。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