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光炜
午后的阳光从后崖上方斜照下来,穿过八爷门前槐米树枝叶的间隙,一头扎进广振伯的大老碗里。广振伯靠着石头摞子,坐在自己那只烂了洞的旧布鞋上,把老碗凑到嘴边,吸溜了一口大面片儿,然后仰头,对坐在石头摞子上的我说:看你嫲嫲一只手擀这面咋样?我说:美,美很!广振伯一边心满意足地咧嘴笑,一边匆忙将碗里的面扒拉完,就起身穿了鞋,拿着碗筷,一瘸一拐往回走。
槐米树靠近分叉部位的枝条上,倒插着三五个即将风干的萝卜,村里人说那是按偏方制的药引子。一只人称“吊死鬼”的小虫不知何时受了惊,从树上垂下一根长长的丝,摇摇摆摆地在我们面前晃悠,黑娃伯伸出手,食指一弹,就让它飞出老远。“吊死鬼”落到地上,被几只芦花鸡争抢的时候,日头爷突然藏到崖畔的槐树林里去了,村里那只从来不下蛋的瓜母鸡误以为天要黑了,就嚷嚷着要上架呢。其实这会儿才是未时之末,老碗会也才刚刚开始。
看到广振伯往回走,黑娃伯喊:老广,你不开老碗会咧?广振伯说:你们开,我回去把碗一洗,拿这碗到隔壁村挣钱呀!村里人都把广振伯叫老广,有时候我们娃们也这么叫,不是不尊重他,只是觉得亲切。广振伯的媳妇,那位嫲嫲得过小儿麻痹,一只手残疾,但这并不影响她用另一只手给广振伯擀长面吃。广振伯也有一项特别的技能,也许正是因为腿瘸,手就极其灵活,拥有了一手掷色子的绝活,村里人不敢和他玩,他就时常夹着老碗到外村去玩。
八爷隔壁的海勤叔端着洋瓷碗走过来,黑娃伯问:吃的啥饭?海勤叔把碗往跟前一送,说:苞谷糁面。饭浮头的油泼辣子还没来得及搅匀,黄灿灿的苞谷糁,白生生的面,绿油油的油燣菜,加上红艳艳的油泼辣子,不吃,看着都香。黑娃伯说:党的政策决定碗里饭的稀稠呢,过去日子恓惶,饭都是稀咣咣的,能照见人影影儿,现在政策好了,连苞谷糁面都变稠了……
六爷从塄塄下走来,挽着个笼,老远就喊:黑娃,黑娃,光知道谝,风匣钉完了么?黑娃伯赶紧起身往坡下走,说:大,钉完了,准备明日上集去卖呢!黑娃伯接过笼,看见是满满一笼水芹菜,问:咋割这么多水芹菜?六爷说:回去挑些嫩的给咱涹浆水,剩下的倒到牛圈给牛吃。上了坡,黑娃伯转身对六爷说:大,你先到槐米树下歇着,我回去给你端饭呀。
八爷卖菜回来了,担着担子,嘴上叼着旱烟袋,一边走一边吧唧吧唧抽着,烟袋杆下面坠着个鼓囊囊的布袋儿,一走一晃悠。担子一头的淘麦笼里放着秤,另一头的马杠笼里还有卖剩下的两捆蒜薹。六爷看见笼里的蒜薹,提高嗓门喊:老八,菜咋没卖完?八爷说:六哥,你要不,给你屋拿一捆?六爷说:不要不要,俺屋也种着。六爷看着八爷鼓囊囊的烟袋儿,说:要给,就把那旱烟叶子给咱抄一锅子。八爷把扁担和笼往巷道一放,转身出来,把烟袋递给六爷,说:得多少你抄多少,这烟叶我自己种的,劲大着呢。
八奶在屋里做饭,她一听街门口的响动声就知道是八爷回来了。八奶做了卤面,抄了美美一老碗给八爷端出来。八爷说:咋抄这么满?八奶面带微笑说:不是老话里讲的么,老陕饭碗特别大,面条菜肴全盛下,一碗就将肚填饱,老碗会上把话拉,你一下吃美,省得来二碗!
六爷和八爷在一起,爱聊以前的旧事,尤其是民国时候的事,有关于打仗的,有土匪杀人越货的,有国民党抓壮丁的,老碗会上,十里八乡的奇人异事啥都能谝。这会儿,他们正在讲民国枭雄肖守安除暴安良的英勇事迹,我最爱听这样的故事,不知不觉间就入了迷,把吃饭都忘了。
隔壁的老李爷走过来,他端着一碗调和米饭,算走算吃,他家门口的苦楝树上,老鸹正好啄下一颗苦楝豆儿,落在他碗里,老李爷用筷子轻轻一挑就挑了出去,却自嘲着说:多亏不是鸟屎。他瞥见我坐在一颗大石头上,就对我说:你婆在院子喊你回去吃饭呢!我刚起身往回走,老李爷就坐在了我的大石头。
回到屋,俺婆已经把老鸹颡舀到碗里晾在锅头上了,我端了碗又要往外跑,俺爷问:急啥呢?我说:急着开老碗会呀。俺爷问:谁都在呢?我说:人多太太,六爷、八爷、老李爷……不等我说完,俺爷已经端着他的大老碗朝街门口走去,背影里撂下一句:给爷把烟袋寻见,拿出来。
等我一手端碗,一手掫着烟袋赶到槐米树下,俺爷已经把他碗里的老鸹颡用筷子捞完了,剩的汤却不急着喝,他放下碗,接过烟袋,熟练地装烟,点火,然后蹲在石摞前,一边吧唧吧唧抽着,一边和其他几个爷谝着早年间的往事。那年,我似乎只有八九岁的样子。
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那日老碗会上的老一辈人大多都已离开了我们,而他们所热衷的吃饭时围聚在一起,端着老碗算吃算谝的老碗会,如今也很难再见到了。
编辑:高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