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在明朝是令人注目的城市,整个帝国屡屡聚焦于此,各路人物轮番粉墨登场,我在脑海里搜索它在明朝最生动的文化记忆,迅速定格在《牡丹亭》的公演。
事情的缘由是滕王阁的修葺。宁王朱宸濠的叛乱曾给这座城市带来可怕的灾难,战火映红了赣江,阁也毁人亦亡。1526年,滕王阁进行重建,七十多年过去了,到大明万历二十七年,即1599年,江西巡抚王佐等地方领导考虑楼阁楹础欹圮,阶除湫隘,实施了有明以来的第五次建设。落成大典选择在这一年的重阳节,确立《牡丹亭》作为庆典节目与公众见面。
随着重阳节的临近,依水背城的滕王阁修缮工作紧锣密鼓,高阁渐渐以崭新的面貌呈现在人们的视线里,这是在治滕王阁的伤,也是疗百姓心头的疼。一台大戏即将神采飞扬地在新阁隆重启幕,南昌也是极具戏剧细胞的城市,首任宁藩王朱权就是一位好手。
锣鼓与微笑汇聚成这座城市的赤诚,百姓们欢乐的脚步都向着章江门的方向,向着滕王阁,向着《牡丹亭》集结。大家昂着头,目光里藏着最美的秋色,他们知道汤显祖登场了。
汤显祖很是感慨,他日后说过:“一生四梦,得意处惟在牡丹。”在滕王阁公演正是他的愿望,在《牡丹亭》里最精彩的《惊梦》中,有一支为人称道的《皂罗袍》曲,用“朝飞暮卷”描绘园中景色,就取自王勃《滕王阁》诗中的“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不过,当他的记忆驰奔到三十年前时,忽然变得沉重起来。从小聪慧,“童子诸生中,俊气万人一”的汤显祖在他二十一岁时,赴南昌参加乡试,考中第八名举人。这座城市为他平铺出还算不错的启程,正在踌躇满志的时候,不曾料想冲撞了首辅张居正先生,一个了不起的改革家,心机颇强,心眼不大,使汤显祖从隆庆五年到万历八年,也就是1571年至1580年,整整十年间,四次应试进士而名落孙山,直到万历十年(1582)六月,终于等到张居正归天,次年春即中,汤显祖谈到这段往事,曾叹息“幸成进士”。
大明的官场也不好混,尤其是汤显祖的性格,他辞官回到老家临川,写出了《牡丹亭》。
书案上平躺着吴山三妇合评的《牡丹亭》。
这是怎样一部令人拜膜的戏曲圣书?把汤显祖先生推到前无后鲜、几百年一人而已的境界,是他第一个将浪漫手法引入传奇的创作。
《牡丹亭》出炉后,戏里戏外都是眼泪,这部作品的影响已不限于戏曲,它进入到社会学范畴。我正在书房阅读的这本合评也是泪的融汇,她们是来自清朝的三个女人,一生和一个叫吴吴山的男人有关,再就是《牡丹亭》。吴先生是位学者,将要迎娶陈同姑娘,谁料陈同姑娘还未享受婚姻的喜悦,就不幸而殁,留下评点《牡丹亭》上卷的笔记,册页隐隐残印着泪痕。
吴先生之后娶了谈则女士为妻,谈太太看到陈姑娘的遗物,爱不释手,模仿陈同之意继续点评下卷,遗憾的是她也英年早逝,直到吴吴山的最后一位太太钱宜女士将丈夫前两位夫人未竟的事业最终完成,可贵的是不惜卖金钏筹资雕版行世,庄隽的语言使这本评点成为上乘之作。
我十二岁以前都在听戏,那时南昌的戏常在叠山路一旁的中山堂演,父母在台上穿着古装,浓妆艳抹地咿咿呀呀,我就坐在第一排呆呆地看了一场又一场,不知道汤显祖和中国戏曲在世界拥有的标高:《牡丹亭》。一个男人把女人敏感的神经拨弄得丝丝切切,听觉融化在了唱词里,更不知道滕王阁在黑暗的王朝里,让眼睛为之一亮的文化盛宴。
滕王阁与《牡丹亭》完成了一次合影,那天只有它们是主角。赣江为它们鼓掌,叫喊,同样在感受这片土地厚重的文化气质。《牡丹亭》把美丽开放在滕王阁下,荒诞的传奇让人领受情的重量。《牡丹亭》的美是一种孤独,天地之间显得格外空寂,大家沉浸在剧情里,零星的抽泣声像结冰的表情在裂开,渐渐连成一片。汤显祖先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显然他对王有信领班的演出颇为满意,欣然赋《滕王阁看王有信演<牡丹亭>》二首,其一,韵若笙箫气若丝,牡丹魂梦去来时。河移客散江波起,不解消魂不遣知。其二,桦烛烟销泣绛纱,清徵苦调脆残霞。愁来一座更衣起,江树沉沉天汉斜。
每次我读到汤显祖的这二首诗,都会感受到《牡丹亭》的音符从几百年前飞翔而至,没有丝毫损伤的一张老唱片,依然让我们回望滕王阁下那位不停地跟着音乐哼唱的大师。
滕王阁已不是演戏和歌舞娱乐的地方,它是一道耸立在我们心头的文化记忆的丰碑。不会忘记与戏曲的结缘,平添了千古楼阁的一份柔婉气质,《牡丹亭》也在滕王阁的文化长卷上烙下深深一印。
汤显祖,这个意气慷慨的人物在67岁的时候老死梓里。但是他的戏还在锣鼓声中上演,还在将我们的眼泪催出。杜丽娘死了会还魂复生,你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牡丹亭》让世人看到东方最真切的情感,泪水的痕凝成的唱词,句句都把我们的魂穿透。
生命的脚步能够走出轮回。再度重阳。公元1989年,滕王阁第二十九次挺起它倔强的身躯。
高阁迎着秋风,也在还魂中复生了。
编辑:刘芝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