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明琪
小时候在长安乡下,家里头跟村人一样都睡两种土炕:一种盘垒在大屋或厦房的窗牖跟前,春秋铺麦草、篾席、褥子,夏天睡光席,冬天将禾秆、麦糠衣子或马粪塞进炕洞里把炕面烧热。一种盘垒在厨屋锅台的背栏后面,叫“连锅炕”,其优点是烧锅做饭顺便就将炕烧暖和了,缺点是夏日里头炕面也是热的,以至于发烫不可触摸。
尿炕的原因:一是一日三餐,尤其是晚饭缺荤少腥,多吃稀粥和含水量高的红苕、土豆、萝卜等等,如此夜里尿水便多;二是因为放学后贪玩或割猪草、搂柴火、挖土拉土等,弄得十分疲惫,一经入睡非母亲反复拍打屁股,或掀开被子裸露光身就很难醒转过来。
最初几年,凡遇尿炕,我会无有羞耻地喊叫:“妈,妈呀,我又尿咧!”母亲便醒来为我拾掇,我则糊里糊涂、无有羞耻地复又睡去。
后来就不一样了。后来背上书包上了学堂,且日渐知晓人间百事与比对之心,便觉得尿炕这事不可小觑不可被人知晓了。
可是有段时间母亲偏偏爱拿我逗乐。
母亲往后院两棵香椿树之间拴绳索晾晒我尿过的被褥时,只要看见我的身影,总说:“看看,看看,又画地图咧,多大的一片,是世界地图哩!”
跟着还念本地童谣:“羞,羞,把脸抠,抠个渠渠种豌豆!”
有一回有叫桃子的女人来家里求母亲纳鞋手艺,因桃子的男人是赤脚医生懂中医,母亲无意间又跟她说我尿炕的事了。桃子说尿炕好像是病又不是病,并当面跟我耍笑说:“你长大娶了媳妇再还尿炕,看新媳妇不拿鞋掌抽你屁股!”
桃子走后我埋怨母亲,我说我在学校里当班长呢,还是少先队的中队长,你跟桃子说我夜里尿炕,明儿个她家铜锁肯定就在学校传扬开了。
这是我头一回认真地、强烈地向母亲表示不满,也是头一回对尿炕心存忧虑以至恐惧。
之后的情形是,母亲对我的尿炕虽念兹在兹,却始终没抓中药为我煎熬药汤。在那段日子,慢说一个似病非病的尿炕,便是真正的腹痛脑热,母亲也很少能拿出闲钱带我去看医生。母亲有她的一套治病法子,虽说土笨未必能根治病疾,却也能减轻和缓解常见的几种病痛。此外就是母亲早晚操劳,为她在大学、高中、初中、小学和膝下的五个儿子不停地做这做那,压根就没多余一点儿时间,为一个什么“尿炕”去照看药罐、药汤。
而我之所以能排遣忧虑、恐惧并树立信心,则来自一次偶尔的进城。
我的堂姐蝴蝶因为我的伯父早逝,由我的父亲14岁当家将其抚养成人。漂亮、聪颖又识文断字的堂姐后来嫁给了山西人阎逢春。阎是蒲剧大师,戏曲电影《窦娥冤》即由阎率他的一众人马拍摄,阎扮演窦娥的父亲窦天章。阎后来被收入词典时,正宗的大《辞海》用米粒小的字体和巴掌大的一片介绍其生平和艺术成就。还有就是毛泽东先生送给阎的一件大衣不知如何转到了我家,母亲不让父亲奢侈穿用那件大衣,她把上面的仿毛领子拆卸下来缝在弟弟小五的黑棉袄上,小五生性调皮捣蛋,那条毛领上面,时常沾着垢痂、饭粒甚至是小儿鼻涕。
记得是个秋末冬初时节,堂姐和她的两个儿子忽然来西安居住了。有天堂姐邀母亲带我去她在太华路的寓所会面,当晚饭菜的丰盛自不必说,夜里歇息时,母亲言及我的尿炕,要我去小屋跟外甥平娃挤睡小床,还说要给我屁股下面单另再垫一块东西。堂姐当然不曾答应,说是小四好不容易来城里一趟,咋说也要我跟她和母亲睡在大床上面。
记得那回我吃足了米饭、馒头、肉菜、汤羹,夜里钻进柔软、温暖、舒适的被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到午时再开饭时,居然一次也没去小院里的厕所撒尿。
记得那回从城里回来,我坚信我找到我尿炕的症结了。我还二次朝母亲发难,翌日傍晚吃饭时,我把筷子往小低桌上一拍,赌气说:“搅团、搅团,又是搅团,整天都是搅团……”
母亲和父亲睁大了眼睛看我,我又说:“都怪我尿炕哩!在城里蝴蝶姐家,我为啥不尿?人家吃的啥,你们给我吃的啥?”
我看到一向强势的母亲,眼里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下来。
这时候父亲一改往日的包容、缄默,忽然正色教训我说:“尿炕尿炕,你知道你每回尿湿褥子,都是你妈把你挪到一边,她垫块布睡在上面把褥子暖干你知道不?”
父亲还说:“家里兄弟五个,吃饭穿衣上学念书,就跟老虎张口一般。我一天在外忙的集体事体,这个家要不是你妈早晚撑着,你哥他们能上中学大学?你将来上了中学也想着要上大学?!”
那天夜里迟迟不见母亲从厨屋出来,踩着月光我顺着厦房台阶去厨屋看她,就见母亲一个人坐在灶炕的木墩上一颗一颗地落泪。我单腿跪地为母亲擦泪,母亲不让,别过头去,这时就有月光自小窗流泻进来,照彻了母亲带泪含笑的脸颊。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