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想说的话——读朱军诗集《庚子诗笺》

一、 他怎样说出他“最想说的话”

读朱军先生刚刚出炉的诗集《庚子诗笺》，我心里反复冒出的一个词——最想说的话。

在人世，不管你是哪行哪业，不管你在从事什么劳作，不管你是不是诗人，你在某一时段，或者想沉默，或者有最想说的话要表达出来。对于朱军，生活刺激了他敏感的神经，人事和自然碰撞了他的内心，别人的书籍思想蜇疼了他的太阳能光伏电板，他有了旺盛的表达欲，有太多的话想说出来、写出来。

的确，一些话用嘴巴说出来，抵达耳朵，然后被感觉吸收，成为或长或短的记忆；而有些话用笔写出来，用键盘打出来，用文字记录下来，就被他固定在纸上或电子页面上，成为比较清晰和长久的存在。

若干年来，朱军最想说的话太多了，他写了下来。大部分最后积累成了书籍。据我所知，他先后正式出版的个人专著已经有四十多部。

他的有些最想说的话被称为小说，另一些被称为散文，而他最想说的话中特别有灵性的部分，则是诗。

他这一本 《庚子诗笺》，就是他在刚刚过去的庚子年里一大堆最想说的话。

他这一本 《庚子诗笺》，有今体诗473首，有古风诗175首。对诗人而言，有了最想说的话，内心有了骚动和波澜，有了不吐不快的新思想和新感情，就要寻求表达出来的方式。当今诗人的表达方式有今体诗和古体诗两大选项。今体诗里又有抒情诗、意象诗，口语诗等，旧体诗里有古风、近体诗等。

在我看来，朱军最爱最擅长写的是今体诗，在今体诗里，他并不严格地区分抒情诗、意象诗，口语诗。有了诗意发现后，朱军是哪种表达方式最随手顺心就选择哪种，不作机械自我限制，所以，朱军的的诗随心所欲自由自在酣畅淋漓，是特别率真过瘾的诗。

在当今，诗坛出现过多次论战，盘峰之争，华山论剑，诗仗一场场打下来，最后一地鸡毛。其实，诗歌写法和风格应该是各取所需，各人依据自己的诗歌认知形成各自的风格，才是正途。任何对他人的强求都是无知和粗暴的。朱军带着他的诗笔和诗心，在广阔的诗歌天地之间自由耕读，他依着诗心选择诗歌表现形式，随心赋形，不拘 一格。如此，才用最为恰切的形式最原汁原味、最不受羁绊地表达他心中的诗意，是真正写出了他“最想说的话”。

二、 他说出了哪些“最想说的话”

北宋大学问家张载有著名的“横渠四句”，指出做大事业的意义是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古来太多的文化人虽然未必都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却都在朝这样的境界奋力前行。

朱军著书立说的这一部诗集，到底有哪些“最想说的话”？我以为有下面几个方面——

第一、对大千世界万事万物的直觉感受和深刻认知。我曾经企图创造一句名言，就是“诗人的每一天都要和这个世界初恋”。什么是初恋？就是和世界发生触碰和撞击，产生处子性的初心和新鲜感受以及原始表达。诗人的每一首诗都是实验性的、都不曾有过范本，都没有可以重合的另一首早已经抵达的诗。怎样才能如此？就是必须先有初心、初念、初感，然后形成最适合表达初心、初念、初感的独一无二的文本。朱军的“微诗卷”的三百首，都是这样浸透绿色初心汁液的诗。这里的“微”，首先指微小，都是他的一些细微、细小感受；其次指微妙，微言大义。即在蚁动叶摇里寄托他细致入微、似不可言的情思，表达很难表达却最终得以表达的初端和终端意蕴；第三，指微信朋友圈诗。诗人生存在潮湿的大地上，众多的毛细根须收摄着大地的每一寸泥土的信息。这些细小的、天长地久即时的信息既是天地史，也是诗人的心灵史。他解读玉屑、意会草叶、参悟树木、丈量江河、记录情爱、体味山岳、品味花果、感受沙沫、思考春秋、敬畏乾坤。

第二、对纯洁生命成长的深情讴歌。在他诗集里，有十几首儿童诗。真正的诗人，最初的诗情源于童心，一生都和童心相伴相随，到了晚年，诗心也会回归到童心，无限平易、单纯、省净，叶广芩说，“儿童文学的创作，对我来说是一种延伸。有了一把年纪，轴路更为清晰，阅历更为广泛，想法更为简单。‘断舍离’不但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许多年轻时候纠结的事情，心中难以排解的块垒，现在看来已经都不是个事儿了。以一种快乐的心态迎接每天的日子，这种简单和直接似乎更接近了儿童，这是使我感觉到，人生就像一个圆，它的首和尾会连接起来”。在我的写作经历里，我也写过几百首儿童诗，经常写儿童诗，可以化简自己、净化自己和静化自己。

诗人是社会人群里最纯真的一部分人，是《皇帝的新装里》胸无城府的说真话的孩子，是人类最敏感、最清新、不老化的感官，比一般人更能体察到人性里最纤细最幽微最难捕捉的瞬间情感。

如此，诗歌才是人类神经末梢最真切、最具体、最没有这对形扭屈的思想感受。

第三、对自己身心游历痕迹的记录。从诗集里可能看出，诗人有过在苍茫大地多处漫游的经历，当然有些是身到，有些是神到。没有过远游和流浪的诗人可能宽度、深度、真切度都值得怀疑，因为诗中存在时空，这种时空用以容纳诗人的诗思，用以释放诗人的情怀，正如绘画，没有景宽、景深的画读者无法进入。大地上印记、积淀和埋藏有人类历史、风土人情，读大地就是一种到场，读自然、读人文，也反思自己。此外，朱军的另一种游历是在书本上进行的。他几乎每天都要开卷，都要在书页上远行，他由作者导引到远方或近处，进入一个个作的外部和内部世界。在与作者的对话和碰撞里认知世界人心。他借助书籍扫描一个个开阔、智慧的心灵，为自己一再开光，把自己迁徙到更睿智和高尚的地方。从他的游历和阅读，我意会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是完整的人生。事实上，本质地说，读万卷书也是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也是读万卷书。大地云天如书，苍茫人世如书，书也是大地云天、苍茫人世。他就是如此厚积之后薄发，就是如此剌激之后分泌。朱军就是一个用尽所有生育时段的女子，不空出时间，一直孕育，时时妊娠，所以，他的思想密集、复杂，分布区域广阔、绵长。

读朱军的诗，让人想到百科全书和《十万个为什么》。不过它们都是知识的，而朱军的诗是感受的、意象的、情景的，是天问、地问、人问，神问。

第四、血性尊严和道德风骨的敬仰颂赞。一个真诗人，他的诗歌再感性，其质地都是青铜一样和永恒有关，都有深层人格风骨，都有批判和抗争，都是对理想社会图景和人格境界的向往。诗人是人类最善于幻想和憧憬的人，是用最美的极端境界引领良知和激活人们容易麻木的精神的人。

读朱军的诗，能感受到蕴藏在他生命里的浩然正气，就多触摸到他质疑生活真伪的蓬勃的心跳，能听到他潜隐的诗句里的正义呐喊。

第五、对自己人生哲学的诗性表达和构建。从朱军的诗歌里能看到他思想和人格的来源，能看到他的思想倾向、思想延伸的脉络和思想的构成体系。

一个人是父母生养的，求学经历给了他知识教育、技能教育、人格教育，之后，无时、无物、无事、无人不是他修行的契机。

朱军的《我的五支劲旅》，他对自己生命的存在现实做了清晰的梳理——生命存活、诗歌、散文、小说、税海，是他整个人生的几大版块，他就活在这一片岛屿上，构成他人生的全部。

第六、和古今贤哲的智慧对话。朱军的诗歌里，提到最多的是庄子，可见他对庄子情有独钟。庄子之后，一切生命有过坎坷、屈辱，生命隐忍、从容、宽阔的人，都特别崇敬庄子，因为庄子在关注生命的外部存在之外，也特别关注生命的内部存在。他会不断调整外部环境和内部存在之间的关系，让生命达到最少受到伤害和委屈的状态。

三、 他说出的“最想说的话”有多美

我花了几天时间专心阅读了朱军的《庚子诗笺》，在他送给我的书页上画满了道道，画满了勾号和叹号。

《玉屑诗之7》P3

一座城

有了河，有了玉器

方有灵魂，才有伶俐

——这里的玉屑，是多义的，多维的，它可以指良性的文化，指社会传统，指人的良知，指人的智慧。让人豁然开朗，什么才是一座城、一个国家乃至整个人类最核心的秉赋和财富，并且怎样为社会招魂、守魂和传魂。

《草叶诗之5》P7

车前之草，足下之叶

千百次碾压，无数人践踏

最终，挺直腰身。绿衣簇拥

——车碾人踏，受刑般被蹂躏，却不伏不枯，写出了坚韧顽强的生命力和乐观精神。语言精准，极有场景感。

《草叶诗之11》P8

狗尾巴草卑微的身躯在荒野出现

一年年的，陪一代代孩子长大

——草名里有嘲弄、歧视，生长之处低下、荒远，身躯瘦弱，却幽默、乐观，不被处境磨损精神，极有爱心。

《草叶诗之26》P11

惠特曼用一生吟唱草叶

大陆与原野，总统和平民

心中的草，汹涌成海边的潮

——草叶也能成就广阔和伟大，也能穿透岁月，绿遍历史。

《草叶诗之27》P11

契诃夫云游四方

唯有草原让先生神魂相牵

草与叶，一架马车，在梦里浮现

——一个如梦如幻的场景，写了他的孤独，也写出了他救治和捍卫人类的大侠风骨。

《树木诗之5》

每一棵千年古树

都从幼苗而来，春秋代序中

你始终感恩的，只能是高天厚地

——古树知道感恩高天厚土，这是大者之慧、古者之德，贤者之心。

《江河诗之13》

三千里汉江曲折回环

唱楚河汉界的故事，每一次梦里

都是奔流者的断代史

——悠悠三千里汉江，是通史，而每一截、每一瞬都是“断代史”。好一个断代史，这就是诗人的语言。

《柴门》

推开农户的柴门

野菊花开了一地

夏日白亮，花朵若小灯齐聚

野地、野草、野性的竹，几只鸡

在眼前茂长，亦在梦想徜徉

——

老妇人迎出

一边让座，一边在眼角开出

另一朵慈祥的菊花

——“野菊花开了一地”，说菊花之多、多顽强；“花朵若小灯齐聚”，说菊花之明亮、和气；“另一朵慈祥的菊花”，诗人的突兀之语，惊心之语。这是判断诗人与否的一个标准。

《如果大雪封门》P218

如果大雪封门

木屋里热气腾腾

安徒生和格林兄弟来了

孩子们围炉而坐

白雪公主和豌豆公主眨着眼睛

童话之光照亮人心

如果大雪封门

锄头悬挂在墙上

蓑衣歇在一角

劳作几个季节的手掌松开

双脚随意，松弛的心扉

被老酒熏醉

如果大雪封门

诗人搓手暖身，与友品茗

屋檐下的鸟儿躲起

鸽子猫冬。一锅老汤泛波

诗句若雪地的芹菜

青葱而来

如果大雪封门

徐则臣的短篇，刘亮程的村庄

李汉荣的散文，唐宋的雪地腊梅

还有你的句子与篇章

次第而来，慢慢打开

那时候，大雪封门的时候

龙头山的雪景，汉江之畔的雪地

有雪飘，亦有

冬日里节令的传递

——这是这个诗集里一首最好的诗，几乎可以称作诗人的代表作。有异境、异思、异趣。

《冬夜，城里那些人》P229

《撤退》P230

《一棵草与另一棵草》P43

从审美上说，一是朱军的诗不是猛兽型的，而是灵禽型的，不写大词、不造格言，不呼口号，将诗意平静地溶化涌透在整个诗篇里。二是他的诗质朴，实在，不玩玄虚，说的都是人话。三是他的意点无疆无界，遍布文化的区域。四是诗意生发自然，转换也很自如。五是和当下惊惕地保持距离，拉开视距，以求不被当下裹挟。六是诗有诗心，自己在场，有自己的呼吸和体温，不是俯视式的布道，而是平视式的交流和独白，尤其真切真诚。

                                   2021年10月31日于佛坪

【作者简介】黄文庆，网名濮水钓叟，佛坪中学高级教师，陕西省特级教师，首届、第四届“汉中名师”, 全国优秀语文教师，汉中市有突出贡献的拔尖人才，陕西省《师德荟萃》7000字事迹入选者；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市书法学会会员，汉中市诗歌研究会副主席。有1000余篇文学作品见于《中国青年报》《诗刊》《星星》《美文》《诗歌报》《绿风》《中国诗人》《延河》《汉中年鉴》等30余家市级以上纸质报刊书籍。已出散文集《佛坪等你来》《一窗青山》。

编辑：高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