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里我最爱铁观音,偏爱它独特的香气。紧缩蜷曲的铁绿色中,掺着丝丝的嫩红。叶子与沸水相接触的刹那,空气中就氤氲着兰花的幽香。铁观音香,但不甜腻,更不柔媚,相反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刺激性,置在案上,捧在手心,含在口中,难得不注意它的存在。
纤细碧绿的毛尖,在杯中就是一幅画。无论是在细腻的白瓷杯还是在清亮的玻璃杯中,毛尖在水中的载沉载浮,就是世上最幽雅曼妙的舞蹈。淡绿嫩黄的茶汤,温润如一块软玉,轻轻啜上一口,“可以清心”。
曾有朋友从英国带回红茶,加上奶,加上糖,再配上精致的茶点,在某个阳光不很热烈的午后,喝着这般有风味的茶,倒让我想起故乡的擂茶来了。
我的故乡在湖南安化,擂茶是那里的特产。要喝擂茶,必须先备好家什:一个直径和深度都近一尺的黑色陶罐,内壁布满辐射状的沟纹,这就是擂钵;再准备一只一握粗的木棍,下端打磨圆润,便于在擂钵内转动。然后将花生、芝麻、米、黄豆等炒熟,一并倒入擂钵中,用棍子捣搅,这就是“擂”了。擂茶时,要坐着,将擂钵夹在两膝中,用两手持握住木棍,沿着擂钵内壁用力旋转。待所有的材料都擂成泥状,就倒入锅中,添上水,再加上茶叶、姜丝和盐一起熬煮,不多时,一锅乳白色的、香喷喷的擂茶就好了。
在擂茶中,茶叶也只是一味调味品。喝茶解渴,喝擂茶则更像是为了充饥。有一年在云南玉龙雪山上品尝到酥油茶,攀谈起来,觉得制作工艺和擂茶还有几分相似,只是原料大不相同。这倒是像极了臭豆腐与乳酪的关系,除了原料不同,制作工艺上几乎完全一致。
安化的擂茶有特色,还有另一样茶也格外有特色。不过我喝到它,却是在青海西宁。茶呈黑褐色,被挤压成紧实的砖状,泡茶时,用小刀撬下一块来,放在铝制的茶壶中,加上水,置于火上熬煮。煮好后,再加入事先炒好的椒盐。第一次喝这样有滋有味的茶,我不免吃惊,待得知它居然来自安化,更加吃惊。
这就是茯茶,是专供边地的茶。茯茶属于黑茶,具有消食、暖胃、减肥、降脂的功效。饮用者多为主食牛羊肉和奶酪等高脂肪食品,少食蔬菜水果的边地少数民族。茯茶被称作“丝绸之路上的神秘之茶”,在湖南省安化县的崇山峻岭和山涧溪流之间,就曾绵延着一条茶马古道。茯茶是后发酵茶,选用叶片大而肥厚,色泽黑褐油润的黑毛茶为原料,经过选料、筛制、渥堆、压制、发花、烘干等20多道工序。制成后的茯茶陈放年代越久,味道越浓郁,茶汤红艳明亮,入口爽滑甘醇。茯茶的特性、制法和功效与普洱非常相似,实际上,从产生的时间上来看,普洱还是茯茶的小弟弟。不过当年小弟弟名声遍及大江南北的时候,大哥在内地却鲜为人知。
若不是因为去了青海,我自己也绝不会留意到茯茶。在西宁时拜访了几位朋友,几乎家家用来待客的都是茯茶。餐桌上,豪放的青海汉子一杯接一杯地对饮着白酒,旁边的火炉上,则一壶接一壶地熬着茯茶。西北人饮食口味偏重,在风雪和黄沙相伴之下,喝茶也追求色浓味重。茯茶中加入椒盐,平添了几分粗豪。初看见茯茶的外形,以为这样的茶汁必然苦涩,及至入口,却发现茶汤倒还顺滑,咸咸的,又有花椒的香辛之气,倒是多了些异域的情调。据说茯茶的熬制很讲究,除茶叶外,还要加入红枣、桂圆、枸杞、核桃、冰糖、盐、花椒等物,用文火慢慢熬煎,直到汁浓味甜。茯茶初入口,委实有些不习惯,但是几天之后,竟然有些喜爱这独特的味道。据史书记载,唐宋时人们饮茶,就是将茶研成细末后过筛,入锅煮后,再加入精盐、葱花等调味,喝茶实实在在的就是“吃茶”。在法门寺参观地宫出土的唐人饮茶器具时,便无端地想起擂茶和茯茶来了。
安化多山,是产茶大县,曾经以一县的出产,占据了全国茶叶产量的半壁江山。柴米油盐酱醋茶,对于安化人来说,饮茶似乎就是与生俱来的习惯。安化茶中不乏上品,有些甚至当年曾经作为贡茶,但是寻常百姓人家饮用的,还是一种很普通的青茶。
我父母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开了湖南来陕。在陕地住了多年,依然保持着很多源自安化的生活习惯,若是得到安化来的茶,更是如获至宝,奉为珍藏。
这样的茶是安化最普通的茶,外观青黑色,茶形极细,成索状,弯曲着,相互勾连。尤其奇怪的是,茶在冲泡时,总是有一股极重的烟火气。起初我以为是茶叶在炒制的过程中,不慎被炒煳了,后来才弄明白,原来这是安化一种特殊的制茶方法,即在制茶的过程中,用松柏枝燃烧的烟气熏茶,所以制好的茶最终带着浓浓的烟熏的味道。对这种特殊的味道,我总是不大习惯,可是父亲却甘之如饴。
那一年,和父亲一起回安化,走进祖屋,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长年灶头的熏烤,屋梁下弥漫着浓浓的烟火气,一如我在安化的茶叶中闻到的一般。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什么那么喜爱安化的青茶,因为其中,有着缭绕在他心头的,故乡的味道。
编辑:刘芝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