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社教
我们这一代人的青少年时期,由此上溯到我们的父辈或更久,物质匮乏,生活极度艰难,经历了缺吃少穿的“瓜菜代”年月。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精神“食粮”同样短缺,自己根本买不起书,读书全凭借。待我参加了工作,每月八元的生活津贴,不说买书,就投稿买邮票还得挤兑。好在五个教师百十个学生的小学,订阅了《人民日报》《陕西日报》和《咸阳日报》,我对其他的不感兴趣,翻开报纸,直奔副刊,看小说,看散文,一厢情愿地端着民办教师的泥饭碗,做着体制内作家的黄粱美梦。那时候,一个活跃在副刊的作者的名字映入了我的思想深处,那就是——师荃荣。
人生不如意总有十之八九,时隔多年,我的作家梦始终没有圆,但工作生活条件和大家一样随着改革开放和社会发展有了很大的改观。斗转星移,时光如梭,2012年我奉调到乾县工作,一次老干部茶话会上,主持人介绍一位长者发言时说,请退休干部、县政协原副主席师荃荣同志发言时,我心里一激灵,怎么?神往已久的师荃荣先生就在眼前!
人生的邂逅真是如此地毫无端由,望着对面银发凝睿的长者,我实在有点想立即过去揖拜畅谈。
会议终于结束了,穿过人群,我早早伸过手去,就在这当儿,有人对我说:“师主席是你们旬邑人!”我愈加错愕,异土逢乡贤,这不就是前世修得的缘分吗!此后,我一有空便登门讨教,对先生的了解日渐深刻。
先生本来话不多,加之听力下降,交流起来不是十分顺畅,但我感觉,我们心的距离是用作品粘合的。这种心心相通不仅源于相处时少之又少的言语,更源于他的著作。
先生乾县师范毕业就分配到乾县工作至今,单身一人,漂泊异乡他土,却没有因势单力孤而埋没,而是凭一己之才华脱颖而出。早年当过宣传部副部长、政府办主任、县委办主任,最后从县政协副主席岗位上退下来,观其一生轨迹,全是在凭本事说话。
掂量着先生著作,感觉先生真是一个讷言敏行的智者。卒读先生《金石斋笔尘》《履痕掠影》《武则天传说故事》《乾陵百谜》《乾陵楹联荟萃》和这本即将出版的《耄耋笔拾》,更感到先生一生既像一个默默拉犁的黄牛,从未停歇过,又像伏枥之老骥,虽已耄耋,却未减千里之志。先生曾在《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大公报》《陕西日报》等媒体发表一百多篇新闻通讯。
先生垂垂,仍存青云之志,我辈赳赳,早已老气横秋。比之先生,羞矣!羞矣!
传统文人讲究不动笔墨不读书,先生动的是大笔墨——书法。
我一边品茗,一边欣赏书房入门正对墙上先生的一幅横批书作。初看似才入口茶水,寡淡无奇,当细细品味,满口生香,甜柔绵软,沁人心脾。先生写的是苏东坡《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段话,书幅好似四尺对开,共27个字,不算两行落款摆布了8行,每行三四个字不等,通篇没有一个字实连,气息却似从无间断过。第一印象是萧散简远,好像于盛夏漫步在秦岭山太平峪口的山间,俯可掬一捧清澈见底没一丝杂尘的淙淙溪水,柔滑清爽。仰可享受婆娑树叶间隙直射的阳光,冷热宜人。先生的书法就是这么的优雅自然,烈日炎炎有清凉,透彻凊凉有温度,身临其境,顿觉仙矣!飘矣!
东汉蔡邕说:“书者,散也。夫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而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先生一生潜心书法研习,修身养性,不求书名,已经退休在家,写这幅字肯定心无杂念。先生无意于安排,通篇没有感情的大起大落,风云变幻,有的却是步移景异寡淡与安详。观先生此幅作品,融篆籀笔法于朴拙的笔触,得鱼忘筌,超凡脱俗,使我一下子想到了怀素的《小草千字文》。
《小草千字文》是怀素晚年力作,因其古朴淡雅,笔力雄健,变化莫测却又严守法度,被誉为“千金帖”。明代莫如中说:“怀素绢本千字文真迹,其点画变态,意匠纵横,初若漫不经思,而动遵型范,契合化工,有不可名言之妙。”先生这里拋弃了技法的藩篱,不拘泥于篆籀的绞转,绚烂至极复归平淡,人书俱老。其笔画瘦劲有力,灵动自然,妙趣天成,如第四行“圆”字,无一笔狂怪炫技之处,尽显自然安稳不失灵动,温润流美圆中见方之美。就这一字,放到怀素“千金帖”里,我还真看不出它逊色多少!
坐先生对面,我俩有话说话,无话品茶,望着他那慈祥的面孔,不由得使我想起了家乡的“栒子木”。
旬邑县地处渭北旱塬,沟壑纵横,但沟壑的每一条褶皱里,都曾孕育过文明的种子。它历史悠久,战国秦时始置栒邑县。《汉书·地理志》“栒邑”条注:“有豳乡,诗豳国,公刘所都。”后稷之曾孙公刘率子民在此教稼生息,《诗经·豳风》里《七月》《东山》《公刘》等篇就是对先民在此开疆辟土生动场景的描述。只是到了1964年,因国家推行汉字简化,“栒”字简化为“旬”,经国务院批准,“栒邑县”改为旬邑县。
“栒”变“旬”,看似一字之更,却改掉了许多文化内涵。
“栒邑”之得名源于此地盛产栒子木。栒子木属落叶灌木,生长极不占地,极耐寒冷、瘠薄、干旱,多生长于山梁沟峁之上。恶劣的环境下生长起来的栒子木,兼有质地坚硬和柔韧的特点,冷兵器时代常常用它来做弓弩和鞭杖。记得父亲曾在石门山砍柴时带回一根栒子木,比大拇指略粗,去皮做成鞭杆,父亲常常拿着它去赶牛拉粪犁地,天长日久,鞭杆红艳艳地,温润如玉。先生一生百折不挠,青灯孤影,笔耕不辍,著述颇丰,却不声不响,不正是生长于家乡山梁沟峁的“栒子木”吗!
先生老矣,尽管八十有五,却有不用扬鞭自奋蹄的年轻心态!先生年轻,除过年轻的心态,还拥有终生积淀的翻不尽的阅历!
先生与我乐于文,喜于书,合于性,交于心,实忘年至交也!
谛观先生之形象,如临高山之仰止!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