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七月下旬，因看望一个身患重病的发小，我专程回了趟数百里外的故乡。
时序已然二伏。渐近故乡，日蒸暑浓。从车窗里望去，一道道川、一峁峁梁，远远近近浅隐在连片的山林、秋田、果园透着无限生机。而就在这样的生机里，我却似乎被一种莫大的荒芜感吞噬了。
正午日头正盛，入村的路上，若非两边柳树的枝条懒洋洋地摆动两下，我一定以为自己置身一幅乡村油画中。如同油画一样的还有断壁残垣的村落里那种很久没有搅动的静。我曾习惯于这种静，现在又揪心于这种静。较于印象中这个季节的乡村而言，隐约觉得少了什么。
第一感觉——少了蝉鸣。细听再确定——没错，隐隐绰绰的几乎听不到蝉鸣！
蝉，怎么不“知了”了？
蝉，哪里去了？
不能想象，听不到蝉鸣的乡村，该有着怎样的孤寂呢？我的心底不禁渗出一阵悲凉。
这时候，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关于蝉的印记：
吱……嗡—嗡—嗡……呜嘤—呜嘤—呜嘤嘤……几十年前的乡村，伏天里的树林间、灌木丛，总少不了此起彼伏的蝉鸣日落时分鸣声尤甚——不同的声调，和着闷热的气氛，貌似不知疲倦歇斯底里地宣泄，在纳凉的人们看来，实在不知那虫儿是在表现热闹还是徒增聒噪。当然，没有谁去刻意打扰那些沉浸于鸣的蝉虫，因为蝉鸣本就是伏天的一个标志性音符，它们只是为己而歌，为季节而歌。
我不懂蝉语，也不解蝉趣。孩童的我，曾体验过清人袁枚“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的田园画面，却不曾触及虞世南“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般的清高境界。对我来说，远不如去搜寻可做药引的蝉蜕换点零钱买袋盐来得实在。
林间的地面布满了食指粗细的洞，或许那就是大地的传声筒吧。如我一般大的一群孩童，闻声觅蝉。为找蝉蜕，我们顺藤摸瓜，寻踪觅迹，几乎跑遍了山野。偶尔也捉蝉虫来玩，紧盯着树干上引吭高歌到忘乎所以的虫儿，蹑手蹑脚靠上前去，双手猛地一捂，便罩住了，生生活捉，任凭其玉翅乱颤、六腿乱蹬、口中乱嘶，亦无济于事。但大多数时候是捉住又放，放了又捉，把童年丢在了盛夏房前屋后漫山遍野的每个角落。
若说有听不到蝉鸣的村子，在老家南边不远有个叫刘家堡的，据说当年的光武帝刘秀在杀伐征途中，曾奔命于刘家堡村。适逢酷暑，刘皇帝一行人困马乏、饥渴难耐，便命将士安营扎寨，埋锅造饭。自己随坡将卧，欲闭目小憩。怎奈酷热的天气、焦灼的战事，再加上此起彼伏的蝉虫聒噪，刘皇帝辗转反侧，入睡怎能安然？
光武帝忍无可忍，恨不得活烤了那嘶鸣的虫子。于是怒提佩剑，冲进灌木丛，循声向蝉，乱砍一气。且口出怨言，责斥蝉虫“袭扰朕息，再不消失，赶尽灭绝”。皇帝便是天子，天子圣言，一言九鼎，岂能儿戏。自此，这刘家堡村便夏无蝉鸣。说来也是一桩怪事。
为这怪事，我曾好奇了很长一段时间：同属一片区域，远不过十里地，能有如此怪异现象？童心好奇，总想一探究竟，只是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未曾成行。后来也去过刘家堡几次，但要么季节不对，要么忙于他事，均没能顾上考证一番。总之，这个儿时的悬念一直萦怀至今。
此后多年，一直以为蝉就像蝴蝶、蜻蜓、牛虻等昆虫一样，仅有一个春秋的生命周期。殊不知其一生十之有九的时间隐忍于阴暗的地下，承受着蚂蚁等虫子的袭扰和残害，单凭着对生的希望，从树根汲取汁液聊以为生。待时机成熟，破土而出，羽化成虫，再来个金蝉脱壳，实现华丽转身，一曲循环一个夏天。
然而今天，故乡几近于销声匿迹的蝉事与刘家堡流传的天子的诅咒实在难以关联。
打发小的口实中，我大抵了解到包括发小自己在内的乡民无意中对蝉虫的冒犯。为了片面追求高产、优质，乡民普遍施用化肥、除草剂、农药等农产佐料。复年一年、茬接一茬，使用频次，无以复加。土地和水质逐渐受到污染,我们可爱又脆弱的蝉，在如此这般不断恶化的生态链中，自是经不起侵害，便逐渐销声匿迹了。
虽然我们将会习惯于习惯，可是，听不到蝉鸣的夏日，该有怎样的单调和悲哀呢！？
长此以往，我们或许将再也感受不到什么单调，恐怕单剩下可怕的悲哀了！
编辑：高思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