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村里人都叫我尾巴。大家之所以这样叫我,是因为我太黏父亲。父亲那时候是生产队长。记忆中,他好像就没有闲的时候。
大约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和驻队的工作组吵了一架,且吵得特别厉害,我当时就被吓哭了。不想我一哭,却替父亲解了围。这个情节,曾让村民们津津乐道了多年。
其实,驻村的工作组只有一个人,此人姓刘,因不爱吸纸烟,专抽旱烟,且后腰里经常别个旱烟锅锅子,故人送外号刘烟袋。刘烟袋是县上派驻大队的干部。后来听父亲讲,刘烟袋是个好人,朴实,也没有坏心眼,是个地地道道的泥腿子出身。但就是思想过激,还是个三毛脾气,动不动就红脖子涨脸、豁脚扬手地要收拾人。
那一次,父亲和他吵架的原因很简单:父亲想给队上搞副业,事先悄没声息地从外地购回了一台弹花柜和榨油机。后又安排社员在棉花地里套种了芝麻。其目的在于搞活多种经营,开办集轧花、弹花,用棉籽、芝麻榨油的链接业务。而这一切准备过程,都是背着刘烟袋做的。等到芝麻开花的时候,刘烟袋才无意间发现了父亲搞的小动作。他气势汹汹地找到父亲,让父亲召集社员开会。会上,刘烟袋批评父亲是抓了芝麻,丢了西瓜,是在社会主义的大旗帜下搞私有作坊,开小灶,这是严重的思想倾向问题!并要求父亲立即组织社员们把套种的芝麻拔掉,还要向工作组作书面检讨!父亲哩,却毫无惧色,厉声回应:你这是掐头去尾,上纲上线,队上开办弹花柜和榨油机是为了方便群众,发展队有经济,又不是给个人开弹花柜和榨油机,这有啥错?啥是思想倾向问题?你这顾头不顾尾的做法我不能认可!刘烟袋见父亲听不进他的话,就吹胡子瞪眼地指着父亲的鼻尖大吼:你这是露头藏尾、曳尾泥涂,是典型的资本主义!你今天还必须给我把芝麻拔了不可!我今天还非割了你这资本主义的尾巴不可……
一直攥着父亲衣襟的我一见这场面,一听刘烟袋要割父亲的啥尾巴,就惊恐得“哇”一声哭了出来!而且边哭边嚷:不准你割我大的尾巴,谁敢割我大的尾巴我就咬谁的手!
刘烟袋一见我这个碎人儿这副嘴脸这言语,竟然像一个吹涨了的气球被戳了一针,“噗嗤”一下就没气了。不仅没了气,还把他乐得捂住嘴,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刘烟袋经常到队委会来主持开会,组织队委会委员学习政策,所以他早知道社员们都把我叫尾巴。乐完了、气也消净了的刘烟袋就伸手轻轻一拧我的耳朵,笑说:我把你这碎人儿忽住了,你这碎人儿才是你大的尾巴哩!你不准哭,你这条尾巴好着哩,叔不是要割你这条小尾巴哩。我却不依不挠地哭喊:我大的尾巴也是好尾巴,我大的尾巴也不准你割!此话一出,就连父亲也被逗得“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在场的社员们更是“哗哩哗啦”笑成一片。刘烟袋的笑,这一下又变成了一长串“嘎嘎嘎”声,他再轻轻一拧我的耳朵说:好挨球个碎怂,钢口还硬的不行!
刘烟袋也算个能立能圪蹴的人物。他适时散了会,在人面前给父亲和自己都留了个台阶下,然后一手拉着我,一手拽了父亲说:事大事小,事搁不凉。我跟你在这儿喊得口都炸裂子了,走走走,先到你屋里喝口水再说。
就这样,一场危机倾刻化解。
那一天,刘烟袋到我家坐到天黑才走。我朦胧地记得,他抽一袋旱烟,然后弹了烟灰重按一锅烟丝,就把烟袋递给父亲。父亲抽烟,他说话。他说话期间,父亲一言不发。父亲要说话的时候,亦把抽残的烟锅子在桌腿上一掸,按一锅烟丝再递给他。他只抽烟,也不去打断父亲的话。总之一句话,他们都很冷静,再没高声。
刘烟袋走后,我听见父亲对母亲说:人都是好人,人其实啥都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我看见父亲派了几个社员,当着刘烟袋的面,把大路边棉花地里套种的芝麻拔了!然而庄后边,南滩里大面积的棉花地里套种的芝麻,却被消没声息地保留了下来。
这一年冬天,队里除了原有的轧花机子外,又开办了弹花柜,开办了用棉籽、芝麻榨油的业务。轧花机轧出的皮棉卖给国家,弹花柜把队里节余或不够收购等级的皮棉弹成细花、棉网套出售,还能把群众被褥里绣成疙瘩的棉套子加入少许新棉花,重新弹成上好的棉网套装进被里褥子里。而最后脱离出的棉籽,则和棉花地里套种的芝麻分别被榨油机榨成了棉油和香油。棉油和香油拉出去换钱换粮食,花皮子送往饲养室喂牲口,油渣作为上好的有机肥留下上地壮地。到了最后,一个连环转下来,同样的东西,一点不剩不浪费,群众得了实惠,队里还赚了不少钱!这些别人不敢做父亲却敢做的事儿,一度在队里队外传得热情洋溢而又小心翼翼。
后来,队里又陆续开办了木业社、砖瓦窑、粉坊、豆腐坊子等一系列队有企业。我们的生产队,一下子跃居为全公社经济状况最好的几个生产队之一。
农业社解散前夕,改革开放政策早已明朗化。那个习惯上被人称为工作组的刘烟袋,也已当上了公社的一把手。有一天,他借下乡检查工作之际,专门跑到我家看望父亲。两人一见面,先嘻嘻哈哈地“打”将起来。那场面,让人看着既泼辣又温馨。热和过后,刘烟袋指着我耍笑父亲,说:事实证明,你是一条好尾巴!
那时,我已是四年级的学生了。村里人也很久不叫我尾巴了。
在我后来的人生成长和生活经历中,关于尾巴的话题和故事并不少见,但我对于尾巴的理解,却在美丽与丑陋的分辨中清晰起来。
编辑:高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