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风里,跪在雨中,享受阳光的抚慰,忍受月光的戏弄,一跪下去,就是百年千年——羊站着,吃草,游走,交头接耳,东张西望,甚至于谈情说爱,寻欢作乐;但跪着,却硬生生地把自己跪成了一座意味深长的石雕,一道引人回眸的风景。
一只石羊跪着,也许算不上稀奇,但千百只石羊列队而跪,仿佛皇帝早朝时满朝跪地的文武百官,惊恐而恭敬地聆听皇帝颁布的诏旨,就足以夺人眼目,震撼心魄。那些石羊,是从天南地北收集而来的。有的,曾经或沦落于沙丘,或埋没于荒草;有的,曾经或跪于江岸,或跪于河堤;有的,曾经或在名门望族的家门口充当装饰品,或在大户人家的荒冢旁扮演守护者……但今天,它们皆像被征召的士兵,从迥异的地域,带着各个朝代的印痕,齐聚于大唐帝都曲江池畔的羊博物馆,以特有的跪姿,或跪于庭院,或跪于展室,或跪于路边。
就我目力所及,没有一只石羊是站着的,单这一点,就让我颇为费解和疑惑。作为一个曾经的“放羊娃”,我与羊有过肌肤之亲,因此对羊的姿态和习性,是熟烂于心的。羊性情散漫,无欲无求,在饥馑的年月,与我互为伙伴。羊陪伴了我孤独的童年,我也为羊的饥腹之饱,既放牧,又割草。羊在我的意识里,是天下最温良、最纯净、最无辜的动物,任何一种方式的惩罚,之于羊,都既欠公允,又失道德——羊哪怕仅被抽打了一鞭子,都会构成一桩冤案。
在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里,羊无疑身处食物链条的末端,任人欺凌和宰割。然而尽管如此,羊也是极少下跪的。羊要么站着,要么走着,要么卧着,要么躺着,唯独不会四蹄蜷缩地跪于地面。然而这些石羊,来自于不同的地域,成型于不同的年代,出自于不同的雕刻家之手,但却个个皆像正在被训诫一般,无一不规规矩矩地仰头而跪,无一不呈现出卑微乞怜的表情。
跪在中华传统的语境里,是一种礼仪,也是一种文化。久而久之,俨然固化为一个族群难以根除的精神基因。跪的含义,具有多重性:一是请求饶恕,二是表达臣服,三是表示敬拜。于是我们的先辈们,一路跪来,在跪中既保全了自身,又延续了礼序,却也因此再也难以挺直脊梁。跪天、跪地、跪君主、跪长辈、跪施主……有求无应时,也以跪来要挟和逼迫。跪,既是策略,又是仪式,显然为人所之擅长,为人格之模型,何以套之于羊呢?羊很柔弱,很乖顺,逆来顺受,但哪怕屠刀已架在脖子上,宁愿忍痛赴死,也是不跪的。思之又思之,我才恍然醒悟:羊态即人态,羊格既人格!那些跪着的石羊,其实就是人精神的活化石。以物喻人,托物言志,体现的,不正是中国雕塑艺术的委婉与含蓄吗?
中华文化的胚胎,是从对大自然的模仿而来的。也就是说,大自然是中华文化生根发芽的母体,因此,中华文化一直遵循着天人合一的思维道统。在这一文化谱系中,羊是一种无比醒目的存在,代表着吉祥、和睦与财富。基于这样的立场,来审视以羊为主题的博物馆,就能看清它所蕴含的历史价值和所具有的文化意义。放眼望去,博物馆的室内室外,石羊宛若战阵,竖行排列,但究其本质,这些石羊,不过是一些载体和符号而已——它们承载的,是中华文化的骨血秘籍;诠释的,是生生不息的华夏族群对吉庆和善睦的无尽诉求。
编辑:高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