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突发生在傍晚。
临近酒店的女服务员小沈给他来电，说她包间的客人喝下了两个茅台酒瓶，让他速来门口取。她害怕大堂经理发现，她这是冒了风险。
好运气来了！他说给自个。他没给隔壁房间学习的儿子打招呼，蹑手蹑脚地合上门，欢快地跑下楼梯，一路小跑来到相距不到一华里的酒店门前。小沈已经候在那儿。他赶快掏出50元塞在小沈手心，一手接过两茅台酒瓶。这当口酒店旋转门里转出一醉汉，发现他俩的交易，直接冲小沈吼：这事儿你也干！不等他俩有所反应，劈手把两酒瓶从他怀中拽走，随手摔在了脚前。小沈一声尖叫，两个空酒瓶应声如昙花瞬间绽放，一地白色碎片。一股茅台酒香弥散在春天的夜空中发甜。
小沈吓破了胆，对不起对不起道歉之声连连。他明白了，眼前的醉汉就是喝这两瓶酒的客人。有句话怎么说酒来着，“在瓶里像水，到肚里闹鬼”。此时的酒像孙悟空钻进了牛魔王的肚子，正在醉汉的肚里腾翻雀跃。
他眼睁睁地看着即将到手的三四百元，顷刻化作乌有，感觉自己踩在了海绵上，恍惚中瘫软晕眩，无所适从地断片儿——
他来自乡下。进城是因儿子考进了市里的一所重点中学。儿子三年后参加高考，肩负着改换门庭、光宗耀祖的重任。夫妻俩一合计，他陪儿子进城，在学校的附近租赁了套两居室的学区房，专供儿子上学用。儿子住里间，他住外边。儿子的一日三餐、衣衫浆洗更换，全由他来承担。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就是儿子的后勤部长，一点差池都不能出现。
刚开始，懂事的儿子要合租，说这样省钱。看看历史书，哪个成功的人物不是单打独斗地闯世界？他和妻子欣慰地望着眼前的风华少年，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没有同意。独租贵是贵了点，努力努力也还承受得起，最最主要的是孩子在自己的视域之下成长，踏实。两口子担心孩子们到一块相互影响、贪玩事小，最让人不放心的是在社会这个大染缸里学起坏来会加速。高考就业，是乡下人跳出龙门的最好路径，没听谁说过农民是世上的好职业。
孩子的母亲留在了乡下，地里的活计由她包揽。自家产的小米、高粱、土豆、红薯隔三差五不时会送进他们租住的居室。省钱，不用额外花费的。当然了，农闲时，女人会来当几天城里人，跟走亲戚一样放心不下地里的庄稼，来去匆匆；孩子寒暑假也会回村，不过更多的是找老师辅导补习。他两口子是倾心全力下老本。
按说陪读女人更合适，那样孩子是舒适了点，但额外没什么值当，思来想去不划算。要是他来，虽说男人家粗手笨脚，洗洗涮涮肯定糙一点，但他可以在孩子去学校后打零工，赚点外快，减轻点房租的压力。水暖电物业，都得花钱。临了，女人说，你放心，我行！就咱这点地，我侍弄得了。你放心陪孩子进城，多少也能挣点小钱补贴。记住了，城里花花世界，风骚的女人满大街，你别花心！女人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他嘿嘿一笑说，不会不会，我什么人你还不了解？要不要给你写个保证！女人笑笑推了他一把，随后又钻了他的被洞。自此，他老老实实成了一名陪读父亲。
刚来市里，侍弄罢孩子的事，他在租房的附近转悠，先是与摆地摊的聊天，再与烤红薯的掰扯，看看自己能找点什么事儿干。过些天他试着打了几回零工，但与孩子的作息时间冲突，主要的是孩子按时吃不上饭。思来想去，摆摊一来没找到合适的地儿，进货要成本要投入，二是总见被城管撵来赶去。他就动了心思收破烂，这是个不错的活计。只要有辆三轮蹬车，时间属自己管，唱的是信天游的歌，赶孩子放学回家，他已做好了饭，不耽搁孩子按时进餐。
租房在老城区，周边多是五六层的低层楼房，密布网格状小巷。零星有一二小单位散落。小超市、饭馆，卖菜的摊贩多，生活起来倒也方便。老城外高档的新建小区都有物业，门禁把你堵在了外边，所以很少见到收破烂的三轮。
下里巴人一般都果决，没有知识分子前怕狼后怕虎的犹豫再三。很快，他花近千元买了辆二手三轮。这就开始了白天蹬车走街串巷，夜晚陪读的生活。常常是看着儿子进里间专注地学习了，他就蹑手蹑脚溜出门来到附近遛弯，看能不能额外收捡点破烂。如果还有时间，在外间他平心静气，尽量不整出一点响动，自己也看看书消遣。他上过高中，参加过两次高考，没考上拉倒。他没有同代年轻人的浮躁出外，父母双亲在，自己又是独子，老老实实地在村里留了下来。侍奉着两位老人上了山，自己也已四十开外。孩子努力学得好，两口子便把希望寄托在了孩子身上。那是父辈梦想的承接。这才有了他当城里人的机会。说到底，这是一股心劲。
一晃经年，他也熟悉了周边。虽说一天下来很累，却也充实。用城里人的话说，他是儿子的陪读，他的责任就是高考前夕，他不能让儿子孤单。他只会把收回旧物中的书、纸张带回租房。
渐渐，他发现了行业窍门。都说同行是冤家，那不是有个争抢货源的竞争。一旦扎堆，少不了交流些经验。好在千行百业都有行规，只要你给行内的带头大哥交了一定的手续费，又懂规矩，别担心给你划定的街巷会有人来侵占抢生意。
收破烂是个怀旧行业，看似过时，但也是人间情态一道风景线，更主要的是这个行业养活着一拨讨生活的人。
他愿意给所有卖破烂的人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只要他们召唤，他都会及时地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上门服务这一着，的确给了许多人方便，自然他的收获每天都能满满装车。
他愿与所有人搞好关系，在他看来一切都是生意，用高大上的话讲，人脉即是商机。小区的门卫保安、酒店的服务员、大堂经理，街巷里遇见这些人，他都会恭敬地从三轮车上跳下来主动问好。礼多人不怪，尊重别人其实是尊重自己。
他随身带着编织袋和一个老式的杆秤，收购废铜烂铁、旧书报刊称斤论两时方便。他还带有一个五斤装的塑料桶，常常把水装满。现在没那么多废铜烂铁，多数是礼品盒和包装纸。记不住他名号的业主，时常会临窗探身喊他一声破烂，破烂就破烂，他不介意。收破烂是他的职业，也是他的标签。只要每天下来收获满满，被叫几声破烂也不冤，他想得开。他姓唐，也有名字，但是人家记不住，没必要责怪翻脸。
开初他也狡黠，只要主人不太在意，他就会少报点斤两，卖主图得省心，不太计较；他会像同伴一样在临交收购站前往旧纸箱、报纸、包装盒中洒水增加重量。这时候，五斤装的水桶成了宝贝。水和钱一样金贵。往后人熟了，业主们倒没说什么，是他自个觉得对不住人，就戒了压秤、掺水的亏心事。
收破烂的最佳时间是周日和早上。那些有职业的人会把前一晚集攒下的废物当垃圾一样倒掉。午休间，临近几条巷子的同行会聚在一起扎堆，交流谝闲。也有同行倚了轮车的阴凉在街巷铺块纸板，席地午休。他家近比同伴们优越，做好饭和儿子同吃同歇。老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一点都不错。人家有身份的人万不会和低层拉高端。
有位独居的老太太生活条件好，听说儿子是个有级别的官员，只惜不在身边，一年和老人见不上几面。老人说儿子要接他一块住，她嫌过不惯，感觉独自安然。老太太人和善。闲聊中得知了他陪儿子读书的角色，便有意无意地嘘寒问暖，还不时会带点儿女孝敬自己吃不了的点心，给他说别亏了长身体的学习人。他进城后第一次有了想哭的感觉，那份感动真还说不出来。于是特意叮咛老人有什么事儿叫他，他总在附近，会像儿子一样敬她。老太太迟愣了半天看着他憨厚质朴的劲说，这个我信！在城里，他多了位长辈，儿子多了位奶奶。
同行讲，现在大品牌的酒瓶也值钱，一个茅台酒瓶可以卖到两百多元；还有谁谁谁运气真好，在收回的破烂中发现了值钱的物件，卖了好几万块钱。艳羡得文物行里捡漏的喊老天瞎了眼！更离奇的是有位哥们在废书堆里发现了一张三十几年前的存折，50万的金额，当然他自己是取不出来了，费了番周折，存折主人的儿子为感谢他，大方地给了他5万块钱。传说多了去，一般都离奇。悻悻想了，别人好运气，自家从未遇。受同伴启发，他有意结识了租房附近几家酒店的几个服务员。小沈是她们中的一个。
他给自己认识的所有服务员叮咛过，如果有客人喝罢的茅台酒空瓶，他会给她们三五十。然后他转手赚它两三百元，这可比他白天忙活一天还多点，要是运气好，是三个两个瓶子，这样的好事儿谁能不偷着乐！
吵闹声惊动了大厅里的客人、大堂经理和门口的保安。有客人指责醉汉的行径野蛮。有拍客端了手机弄直播，更有公义喊要报警。醉汉的同伴赶快遮挡在醉汉前面，解释说大家不要误会。刚摔碎的两酒瓶，是不良商家回收去制假酒用。要是我们不把这酒瓶砸碎，真要让假酒贩子卖了大钱，我们岂不当了帮凶？！他恍惚里揣摩，醉汉不定是哪个单位的领导，同伴有可能是他的秘书，更可能是他的办公室主任。只是这种场合才叫了老总老板。
七嘴八舌围观喧嚷声止，反倒有声音是啊是啊地支持醉汉。大堂经理是啊是啊地附和两声，然后狠狠地瞪服务员小沈一眼，那意思分明是看我下来怎么收拾你。一转身又笑眯眯地说，罗总，真对不住！改天我给你赔不是。说着给被称罗总的同伴使眼色示意他们走人。罗总的同伴灵醒，连忙掏出二百元，塞进唐破烂的手里，说你还不走等什么？真的想等警察来怀疑你制贩假酒去派出所问个一二三？！
闻听，他如光似电兔子般往起一蹿，酒店早已在身后20米开外。一口长喘后惊魂稍定，他明白大堂经理、罗总的同伴都想息事宁人。警察真要来了，酒店还不得因存在治安隐患被罚款？那个叫罗总的还不得去派出所做笔录，能即刻就闪？整不好还会被围观的拍客发微信圈，当网红上热搜，哪个都不合罗总的胃口。现在也是两端，平民百姓太希望一夜暴红，即使直播带货赚不了钱，起码十拿九稳赚流量；官员就是别一番景象，躲镜头学低调，我勒个去，别一番洞天。
好在手心里攥着的200元真真切切。除去给小沈的50元，一场虚惊赚了150，也值。只是刚罗总的同伴说，空酒瓶回收是不良商家制贩假酒，自己只看了它来钱，咋就没想到这一辙。
来市上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冲突中扮演角色。今晚是他永难忘怀的经见。待心跳趋缓，他望着一轮皎月，思念起独居家中的老妻和租房里下功学习的儿子，自言自语地说，儿子咱这个月的房租有了点着落，明天你可以吃顿好饭！忽然，他听到和自己同样讨生活的夜市小贩撸串撸串地吆喝，泪水竟流进了嘴角，他想起了泪中有盐。早年，他读过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那是上初中还是高中时的事儿，那有些悲天悯人的伤感。他的这个春夜，这个有惊无险的春夜，如同身前流过的车灯灯光，摇曳里颠簸，沿着前行的线——
街道两边的霓虹灯色彩斑烂，极其好看，但他觉得这是些现代玩意儿，不真实，虚幻。自己是局外人，只有旁观；而夜空中的天河，群星璀璨，宽广舒展，那是古代的老物件，看着亲切……
编辑：慕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