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香忍冬

文/雍小英

春风携着暗香拂过坟茔,卷起香烬纸灰，叩首，抬头，母亲坟端，一株绽放的郁香忍冬诧然入眼。

母亲离世三年零四天，我再次来到母亲坟前。初春的坟头在杂草灌木的簇拥中，竟有一串清雅玲珑的花儿倒垂而下。那淡淡的芳香，早已在跪拜时悄然入鼻。我唤来弟弟：“快看，妈坟上长梅花了！”弟弟亦惊讶，猜测或许是梅花的一种。那花色清淡素净，白中泛青，略带浅红，三五朵簇拥，花瓣纤细如柳叶，翻卷舒展，形似吊钟。我急忙用识花君辨认，方知是“郁香忍冬”。心中一震，母亲在那边，依旧不忘栽种她所钟爱的花儿。

母亲一生劳苦，却在粗粝的生活中，始终保持着对美好的追求。她谦和敦厚，从不与人争强，面对强势或胡搅蛮缠的邻里，她总以退为篱，笑纳锋芒。如今回想，方懂得她的处世之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农事辛劳若滚石压肩，她便以花锄为笔，在黄土褶皱里勾勒春色。田间劳作后，邻里纷争后，她总以栽花种树来抚慰疲惫的身体和心灵。那些被岁月揉皱的片段，此刻随花香翻涌，历历如昨。

母亲爱花，尽管山间屋舍不缺自然花草，她仍热爱在房前院边栽树种花。屋后松林中的兰草，她移栽了五六株，每年春天都开得活泼。上山捡柴或挖土皮时，她总不忘摘些野花回家瓶养。春天回家，我总能带回她折的大把兰草花。四、五月的院边，百丈红一人多高，绿叶间层层叠叠的玫红、粉红、白花，鲜妍明媚。七、八月，凤仙花胖嘟嘟地开满院边，那是她一株株栽下并施了农家肥的。冬青树下，她晾晒衬衣、枕巾，我们常坐在树下乘凉，喝茶聊天。院边被她打扮得花开不断，缤纷斑斓。

冬青树，母亲称它们为“矮子”。母亲口中的这名字曾把我逗得笑个不停，多么形象，多么有爱，母亲太会称呼她的花草。最大的一株一人多高，枝丫繁茂，形如巨大的蘑菇伞。她说最大的一棵是母株，从洋县带回的，边上三棵是扦插成活的。有一次，我看见边上扦插的两株活了，挺精神，就想自己动手插几支，让院边长满绿“矮子”。母亲说你随便折枝扦插不行，要选时间，春天最好，还要挖坑，垫上猪圈的肥料，再撒一层土，选老一点枝形好的栽进去，再折一些树梢搭个凉棚，这样不用管，她自己就活了。你那样随便插进去，它根本活不成。在我看来简单的活，在母亲那里却是有讲究的。我从此知道任何事情都马虎不得，想当然看表面是不行的。你看着养眼的美好事物都不是随便产生的。

某个夏日黄昏，我与母亲在田埂散步，见一株粉色花儿开得喜庆，便拔下带回家。母亲与我一同挖坑、施肥、培土，那花儿次年竟开了几朵粉白的小花。虽不及曼陀罗的优雅，但那明媚的喜庆，却让我与母亲忍不住微笑。

某个周末正好刮风，我回家，看到院子里有很多黄竹叶和椿树叶，就拿起长大的竹枝扫帚挥舞起来，我把所有树叶都扫到院边，并企图越过那些花草让树叶直接跌落院子外侧斜坡的竹林里。我做事向来粗枝大叶，讲究速度缺少细致。母亲急吼吼的从厨房出来，一边小跑一边喊：“别扫了，别扫了，你可把我的指甲花扫死了。”我一看，那依附在“矮子”里侧翡翠般又嫩又胖的指甲花东倒西歪，她们太胖了，花太多了，我一阵风卷残叶，确实把她们搞得衣衫凌乱。母亲心疼的蹲下身来，一株株清理根部堵住的残叶，并小心地把她们扶正。那一刻，我站在一边，心中愧疚却未深省。此刻写下这些话，母亲扶花的身影清晰可见，我深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悔，如果母亲在世多好，我会给她道歉，我再不会干那种顾此失彼让母亲心疼的事。

我曾计划买几株桂花、紫玉兰，栽在正房两侧的空地上，母亲定会将那里装扮成花荫凉房。总以为来得及，然而，这计划始终停留在想法中，随着母亲的离世如空气般消散，母亲根本不知我曾这样想过。但她已在厨房门前，依托冬青丛为侧墙，以两棵椿树，两棵枇杷树为房柱，以竹枝为屋顶搭建了一个绿荫凉棚。那凉棚不仅是我的休闲福地，也是鸟儿和小动物的家园。喜鹊和小黄雀在棚顶嬉闹鸣叫，学习飞翔与跳跃，学习捉虫；松鼠在那里蹦跳自如；啄木鸟在竹竿上练嘴劲，学习啄木抓虫子。我曾数次见证这灵动的天然剧情，我的散文《空山鸟语》，正是此情此景的真实写照。

二月的风裹着郁香忍冬的清凉香气，传来娓娓絮语——忍受住漫长的冬天，一定会收获馥郁的芳香。或许母亲早已参透：所谓人生，不过是忍冬的修行，历冰霜而蓄势，经晦暗而蕴香。于是，她的坟头，这荒凉的山脚下竟能长出如此蓬勃生机的花儿。那些她来不及传递给儿女的信念，此刻正随花影摇曳：你看这人间，刺骨处有暖意，荒芜处有生机，凋零处藏新生。生命中所有的匍匐，终将挺立成春天的姿态，化着她坟头的这株郁香忍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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