楷为楷模。楷书至唐大盛,契合了唐王朝的正大气象。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历来被尊为楷书极则。极者,增一分太过,减一分不及,是为至法。若言学书取法乎上,《九成宫醴泉铭》便是高标,我自然要一访再访。
访《九成宫醴泉铭》
今年的“秋老虎”实在凶猛,身居西安这个偌大的水泥盒子里,人便被蒸烤得昼夜难安。遇一个礼拜天,随《陕西日报》组织的文艺采风去了西府麟游,天凉好个秋,心情亦随之大好。
麟游据传是麒麟曾经光顾过的地方,麒麟是瑞兽,麟游从此就成了吉祥之地。再说麟游是有一个仁寿宫的,那是隋文帝所建之夏宫,后来的唐太宗将其改名为九成宫,隋唐两朝多位皇帝曾在此消暑料理朝政,山水固然还是那山水,但山水沾了皇帝的光,山水就不是一般的山水了,从此这山水就名扬了天下。说是贞观六年,唐太宗李世民首次驾幸九成宫避暑,因宫中饮水困难,令圣心系之不忘。某一天唐太宗闲步西城之阴,俯察脚下之土,觉有润泽,遂以杖捣之,则有泉涌出。泉水其清若镜,其甘若醴,故名醴泉。宫廷出现醴泉,被视为祥瑞征兆,于是唐太宗令宰相魏征撰文,令楷书大家欧阳询书丹刻石,以记其胜。魏征极尽称颂之辞和铺排华彩之章就不必说了,就说当时七十六岁的楷书圣手的这幅碑刻,后来就成了千古绝唱,千百年来,被后人一拜再拜而尊为神品。近年我是差不多每两年就要来一次麟游,来麟游就是为了拜谒《九成宫醴泉铭》。从西安出发到麟游大约一百六十公里,我不知道隋唐那会儿皇帝及其随从们一路奔驰需要几个马程,反正今天我们的座驾只需两个多小时即至,想来当年皇帝出行一次还真不容易。
麟游是个山水之城,尤其在北方,这实在是个适宜人居的好地方。入得县城,街边绿柳垂地,其形象是一满地谦恭;城中房屋紧凑但都不太高,天空就显得明净而高远;行人车辆来去自若,生活就尽显了悠闲安静。
下午安排的第一个活动当然是去城西拜谒《九成宫醴泉铭》。其时太阳正朗朗地照着,但穿着短袖T恤依然感到凉意。空气里还散发着山水带来的潮气。刚刚逃离了“秋老虎”袭扰的我们,虽然遗憾姗姗来迟,但庆幸毕竟是来了,来了就好,身安而神逸,可谓是福分。这个有一千三四百年历史的昔日皇家行宫,如今回归了普通民众,麟游已将这里改造成了文化休闲胜地,西海苑与碑亭相依相伴,动静互济皆成美景。广场巍然屹立着如椽的巨型毛笔雕塑,蔚然壮观。碑亭大门有一副对联:“仁山衔智水千年风雨留痕麟游更染多重秀,灵石缀芳铭万里乾坤壮色禹甸浑然一片新”,直接为碑亭画龙点睛。院内有堂有廊有亭,雪松、红枫、银杏、青竹等花木点缀其间,树多则鸟多,鸟鸣则境幽。
碑亭左右各一:一为《九成宫醴泉铭》,碑石龟驮绘额且形体高大;一为《万年宫铭碑》,碑石从简而矮小。我就不由得想起那个出门为先生陪读的书童来。不过这也正好,相伴总是温馨。我是一个非常爱写字的人,心里一直认为《九成宫醴泉铭》有着无尽的秘密。如果说字如其人的话,这幅被誉为楷书极则的书法名品传递的当是一种正大气象。欧阳询的书法精神正是他的君子之德最好的诠释。
欧阳询虽出身官宦,但命运多舛,他十四岁丧父,被父亲的朋友收为养子。欧阳询自幼好学,步入社会不慕官爵,却醉心翰墨。他小时受过家父及养父熏陶,学过先秦汉魏碑版和二王父子书。相传他有一次外出,偶见索靖章草古碑,立时下马观之,良久乃去。但行不数步,又返回凝视,累了干脆铺毯坐观,以致后来竟守着碑石连观三日不肯离去,可见欧阳询对书法是何等专注用心。唐代总体上是个强盛时代,社会上下归于秩序而重法尊礼,所以唐代书法也与社会整体风气相对应,特别讲究法度。艺术是在束缚中获取自由,欧阳询在讲究法度的同时,他的心灵是自由的,因此他手书的《九成宫醴泉铭》便活脱而不逾矩,堪称楷范。不管是作为初唐四家的欧、褚、虞、薛,还是书史上的楷书四家欧、颜、柳、赵,欧阳询的楷书总是名冠其首,这已成为定评。
历经一千三百多年的《九成宫醴泉铭》,多经风雨沧桑,断成三截后又重新修复立起。碑面也留下了三十多处无法抹去的伤痕,而今便只好用玻璃罩完全密封起来。字口历经千年锤拓已经漫漶变细,然书贵瘦硬方通神,我在悉心凝视中获得的却是另一番心理感受。如今的碑亭是纯粹的木质结构,为防火灾甚至没有拉电照明,这是麟游人为子孙后代做的善事。只要《九成宫醴泉铭》在,欧阳询的楷书精神就不会泯灭。
是夜,我们一行应麟游朋友之邀在碑亭举行了一个笔会,李星、张立、高亚平、夏坚德、陈毓等在一旁助兴,萧云儒、方英文、路毓贤和我等依次登场挥毫,我们精神专注,在这里作书笔下便有了静穆清正之气。那会儿我想到在欧阳询之后,又有一位楷书大家柳公权,曾笔谏皇帝“心正则笔正”,他直指的是人的精神向度,这与书法艺术的高标当是和合一致的。而作为楷书大家之首的欧阳询以及他所书刻的楷书极则的《九成宫醴泉铭》,就自然成为千千万万个后来人永远膜拜的神了。
刚刚离开碑亭,我又开始期待着下一次的拜谒了。
《九成宫醴泉铭》,永远是我们书法精神向往的圣地。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