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星文
那些年在老家,一年到头最劳力的不光是人,还有那一群牛。我是跟着一群人的影子长大的,也是跟着一群牛的影子长大的。老实坦白了吧,多少年来,许多人都成了我学习的楷模,成为我学习楷模的当然也有我心仪的牛。曾经有朋友从我走路和说话的神态里捕到了这方面的信息,我只是默然无语,会心一笑。
牛年说牛
我家有三口人,两个属牛的;对门一家也有三口人,两个姓牛的。今年是牛年,过春节的时候我给两家都写了“牛年大吉”的门额和颂扬牛的对联,“牛”们一个个都乐悠悠的,是为牛而自豪。
这一天窗外飘着雨雪,我拥炉看一本牛的年历,从北京回来探亲的一位画家将我家的门敲开了。我们就彼此祝福牛年好。画家就从随身的包里往外掏东西,掏出来一组照片,照片全是画家画的牛。我们便一面喝酒一面说牛,一面说牛一面喝酒。天是黑严了,雨雪也越下越大。后来画家说他要走了,画家的父母就住在我的楼下,他摇摇晃晃地下楼,他醉了;我扶门送他,我也醉了。妻儿已睡去。灯很亮。眼前的一切都悠悠晃动,晃动成一群一群的牛,我一歪身子就软在沙发里了。
满脑子是牛,大的牛,小的牛,在走,在跑……小的时候,第一个认识的动物就是牛。后来上学了,老师在课堂教“牛”字,我们跟着念“牛”;老师让写“牛”,老师说“牛”字的一竖像牛的尾巴;我就写“牛”,将那一竖写得很长很长,我觉得牛的尾巴很好玩,冷不丁老师就给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打走了我小时候的瓜呆,我记住了牛,像牛一样老实了。后来学鲁迅的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我知道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做人就应该学牛,这就是当人民的老黄牛。
“文化大革命”那阵,一时间满街都是牛鬼蛇神,将牛鬼蛇神列为被批判的对象。我那时少不更事,想,牛怎么能和鬼神同类,一时怎么也明白不了,但在我心目中牛的形象依然很高大。
高中毕业,我回乡当了农民。跟牛犁地,我套的是一头棕色的老牛,很瘦,脊梁像刀子一般。那时我年轻,总嫌牛走得太慢,犁不完定额的地,就急得拿鞭子打牛的屁股。牛怕我,使劲往前走,走着走着,牛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拿泪眼儿看着我。牛浑身是汗,冷而腻。我的心一下子就酸楚起来。我不敢再挥动手里的鞭子了。就这样我们慢慢地走,走过了漫长的秋天。冬天奇寒,老牛终于没能熬过去,轰然一声就倒下了,不吃也不喝,后来就死了。劳累了一辈子的老牛在城南的土壕被杀了,胆囊中取出了一个牛黄。我感慨了,牛黄金贵,那么瘦的老牛竟然生出了金贵的牛黄!村民将牛肉在饲养室的大锅煮了,满村子飘着牛肉的清香,但它丝毫也引不起我的食欲,我的眼前老是晃动着老牛那一双哀怜的眼睛。我在心里为老牛祈祷。
当了几年农民后我又继续上学了,后来工作待在了城里,有时回去,却很少能见到几头牛了。我们老家不养奶牛也不养菜牛,地里上化肥犁地用拖拉机,牛自然少了,但其他地方牛多,有养牛的专业户,有大饲养场。在我的印象里牛很温顺善良,当然牛也有发怒的时候,发怒的时候动人心魄。西班牙人喜欢斗牛,用红布逗引,用钢叉去刺,几个人合力去缚,牛发怒是自然的了。我希望牛发怒,怒天怒地发牛的雄威。
我依然长醉不醒,大的牛,小的牛还在脑子里,一时是一群一群的牛在拥挤、在奔跑,一时又是一群一群的人在拥挤、在奔跑。我奇怪,我想,人是人,牛是牛吧?但一冬天给人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人是戴了牛皮帽,系了牛皮领带,穿了牛毛衣牛皮背心,披了牛皮大衣,着了牛皮裤,蹬了牛皮鞋,人分明是要变成牛了。人怎么能变成牛呢?当突然一个消息传来,说英国有了一种疯牛病,穿戴得像牛的人一下子有了人的警觉:牛肉是不敢随便吃了,牛奶也不敢随便喝了,人虽穿戴如牛又吃喝了这许多年牛肉牛奶,但人终归还是人。
人几时能变作牛呢?我在想这个怪问题的时候,酒劲全然醒了。夜更静,窗外的雨雪更大了。
编辑: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