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得了一点虚名,本来是快活的事,而我却为虚名所累,这就像一个人学成了雷锋,整个社会就需要你一直做好事,希望你是一个完人。人一旦不是真实地为自己活着,生活中就无形背了重负,甚至会露出许多狼狈相来。获奖,给我的喜悦是短暂的,自卑有时大于自信,竟常常怀疑自己,害怕欺骗了别人,也害怕欺骗了自己。依然废寝忘食,依然通宵达旦,愈是要证明自己,愈心浮气躁,便愈往往事与愿违。为一点所谓的收获,人必须要承受巨大的牺牲,舍与得有如一架天平,舍与得也体现的是一种公平。1990年初秋,在我心情忐忑彷徨的那段日子,无意中获得一个消息,北京大学将要举办首届书法研究班,而且是面向全国招生。北大是中国知名学府,北大举办这样的研究班好像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而对于我,也太需要这样的文化洗礼了。我一时心情大动,但又顾虑重重,便先说服妻子,妻子全力支持,再说服单位领导,领导知道我求学心切,但一时并不轻易表态,让我的心只是在空中悬着。我一方面争取上学的费用,一方面努力工作争取单位领导允许。许是我太过心诚,我去北大学习一事终于获得单位领导批准。
第一次去北京,第一次去北大,那是一个金色的秋天,夕阳收回它最后一缕阳光,我坐上火车向东北进发,哐哐啷啷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好像在给我鼓劲加油,我兴奋得竟一夜无眠。
我向往北大,更向往北大的未名湖。
在北大的旗帜下,一时云集了全国百十位书法爱好者。进北大后,我来不及洗去一路风尘,便急不可待地要去看未名湖。其时正值中秋,阳光将北大所有的建筑物和花草树木都映照得金碧辉煌,未名湖在金碧辉煌中更显得深邃静谧。我站在湖畔,岸上一个博雅塔,湖里也有一个博雅塔。夜幕降临了,月亮爬上了岸上的博雅塔,湖里的月亮也爬上了博雅塔,加上满天的繁星和满湖的繁星闪闪烁烁相互辉映,我真的已弄不清此身此时此地是真实还是虚幻了,我随口吟出一联:“未名沉大梦,燕府起高情”,表达的正是我当时的心境。
因为是首期书法研究班,北大派出了最强的师资阵容,陈贻焮、袁行霈、陈玉龙、吴小如、李志敏、高明、叶朗、葛路、杨辛、卢永璘、张辛等先生纷纷走上讲台,还从校外聘请了欧阳中石、沈鹏、王玉池、钱绍武等名家前来授课。北大之所以是北大,是北大以素有的宽阔胸襟容纳了众多的文化精英,他们以义不容辞的社会担当撑起了北大精神的大厦,他们的智慧也烛照了一批又一批莘莘学子去知识的海洋里探索,从而服务于我们这个民族和国家。
书法是一门传统艺术,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粹,北大充分发挥自身资源优势,教学中不仅立足书法本体,更拓展至本体之外,将书法作为大文化来关照、来建构。北大是插根木棍儿也能发芽长成大树的地方,北大弥漫着浓郁的学术空气。那时我则像一块海绵,正在贪婪地吸纳着知识的营养。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书包里装得鼓鼓的,除过听书法研究班的课程之外,我还赶着去听大学生们的课,老大不小的我坐在课堂里,俨然成了一个刚刚入学的小学生。没课的时候,我就去图书馆看书,要么就徜徉在未名湖畔,我在一步步地走进我心中的未名湖。
在北大,我拜访过陈贻焮、袁行霈、陈玉龙、李志敏、吴小如、卢永璘和张辛等许多先生,而接触最多的陈贻焮先生对我影响最大。
陈贻焮先生是北大古典文学教授,他给我们讲诗词欣赏,我喜欢听他讲课,也喜欢课后去他家听他聊天。陈先生是湖南人,体胖,慈祥,一派儒家风范。在北大,大家亲切地称他为“老顽童”。他讲课非常风趣幽默,课堂里会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会心的笑声,听他讲课是一种精神享受。陈先生诗词欣赏讲得好,是因为陈先生本身就非常热爱写诗,他在那本《论诗杂著》里坦言:“自己写诗是不甘寂寞,想借此过过创作瘾罢了。”虽是自谦,但从中可以看出陈先生的诗人情怀。陈先生是著名学者,他写过百万字的学术专著《杜甫评传》,被公认为杜甫研究专家。其实他曾对小说倾注过极大的精力,曾写过以李白杜甫为主,反映盛唐诗人生活风貌的长篇历史小说《英灵传》,当时的《北京文艺》还发表过其中一章《曲江踏青》。也许是因为学者兼诗人的原因,陈先生谈诗更能左右逢源,更是汪洋恣肆。我清楚地记得他讲汉乐府民歌《江南》时,将“鱼戏莲叶”的情景描述得活灵活现,让人真有如临其境的感觉。陈先生很看重自己的诗,如果有人表扬他的诗写得好,他会高兴得跟孩子似的,会把最近写的诗一首首地吟出来和你一同欣赏。课间休息,我们喜欢将课堂笔记拿上讲台,陈先生会非常乐意地将自己的诗抄在笔记本上,然后还要写上“雅正”一类的话。陈先生上的最后一堂课最让人感动,那堂课结束时,我们简直是与陈先生依依不舍了,掌声、热烈的掌声,一次又一次,陈先生热泪盈眶,我们都热泪盈眶,最后,他与我们含泪一一握手辞别。后来我将那样的情景写进了散文《未名湖遐想》里,后来那篇散文在北大获了奖。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我抱着那篇散文去朗润园拜访陈先生。在陈先生书房,他很仔细地看了我的文章,然后伸出那宽厚的手很有力地和我握在一起,还不停地拍着我的肩膀说:“谷子(我的笔名),我们永远是朋友!”他目光灼灼,手久久没有松开。那个冬夜我们叙谈良久,感觉真是如沐春风。
北大学习,增长了我的见识,也陶冶了我的心智。就学习书法而言,让我厘清了中国文字演变史,加深了对书风嬗变的认识,而真正的笔墨精神是建立在思想的高塔之上的。我的书法的天空一下明亮了起来,我将告别过去在书法这条道上的盲从,从头筑好自己的根基,构建属于自己的书法大厦。
学习期满,告别未名湖的时候,我特意带了一瓶未名湖的水。回来我将这来自未名湖的水供奉在卧雪庐的书架上,我用颜体楷书恭恭敬敬地写了三个字:“未名湖”。从此,未名湖就一直在我心中碧波荡漾。
编辑:高思佳